第九章 乱!(二)
与座的诸位大臣,个个张皇无措,无不紧张注视着杨骏的一举一动。只有他有临危不乱的表现,座中人心才有可能安稳下来。
“……宫内变起,情况难测啊……我的手下刘豫还掌握着左军,不知道他那里能否控制得住……”杨骏脸色煞白,他怯懦的本性,至此暴露无遗。“宫城的云龙门嘛,巍峨壮丽,乃魏明帝之时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建造,奈何以火烧之……”
一直在杨府后园与几个友人宴乐的杨骏之弟、太子太傅杨济,听闻事急,匆匆赶来,声泪俱下道:“兄长,此时不能决断,必致灭族之祸!我早就劝您留汝南王等宗室在朝内共参朝政,那样的话,别人就无从得间撼摇辅政诸大臣,我杨氏宗族也得保全……事已至此,您要拿定主意啊,拼死一搏,或可成功……我手下养有秦中壮士四百人,全是神箭手,平素恩养此辈,必能临乱效力!”
杨骏另外一个弟弟、身为太仆的杨珧,也不知道从哪里赶来,跪地劝言:“历观古今,一族二后,未尝得全;王莽五公,兄弟相代。如今,我们杨氏有太后在内朝,兄弟三人,三公并列,共据要位,尊荣至极,难免遭受覆宗之祸。我一直上表皇帝,乞求致仕,朝中大臣张华尽知此事,书表藏在太庙的石函之内。如果兄长内心畏怯,自可开府叩头纳诏,不要兴兵抵拒,您可以直接求见皇帝自辩……”
情摇神荡,摆手摇头,杨骏嗫嚅道:“我手中有武帝临终时候的顾命诏书,即便日后在皇帝面前辩解,此诏也能救我性命……”
在场群僚,见杨骏危急之时如此不济事,又听杨珧如此说,都知道留于太尉府内太危险,纷纷散走。
看到杨骏临大事如此懦弱犹疑,侍中傅祗深叹一声,拉起潘岳就往外走。他怕潘岳不晓事,边走边大声嚷嚷道:“事情危急,我们做臣子的,应该赶赴宫内,保护皇帝的起居,安仁,你也和我一起去吧……”
“傅侍中,我该如何是好呢?”杨济见事急,无可奈何地向傅祗发问。
“您身为太子太傅,城内大乱之时,自然应该前往东宫护驾,以太子安危为要事!”傅祗胡乱给杨济出主意。
潘岳失魂落魄,任由傅祗拖着自己从杨骏的府邸往外跑去。
忽然间,潘岳想起了石崇前日给自己的锦囊,就颤抖着双手,急切地摸索出来,打开那块揉皱的薄绢细看……
一转眼的工夫,本来熙熙攘攘的杨骏府邸,来人走了个净空。那些太尉府内守护的兵士,虽然个个攘兵裹甲,却苦于无人指挥,近两三千人,都凑集在府门前空地上,交头接耳,不知道如何是好。
门廊里那些拖着长长暗影的柱子,在垂死的夕阳光线下,构成鬼魂似的光。火光和乱箭中,它们颤动不定的轮廓,镶嵌起诡异的团团黑影。
杨骏府邸院内脚步的杂乱声音,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他自己两个弟弟,混乱中也都随众跑出了府邸。
抬头仰望,杨骏发现,天空中忽然飘来一片玫瑰色的云彩,那是夕阳送来的最后一抹富有生命力的色彩,在微微染红的天蓝色穹顶中荡漾开来。
继之,薄雾四集,逐渐四拢聚围,即将带来潮湿、阴冷的黑暗。
坐在暗影里面,杨骏忽然感到非常的孤独,无助,痛苦。他下意识地端起一杯酒,慢慢地放到嘴边,啜饮起来。
这种姿态,反而给了远处观望他的太尉府兵士极大的信心和勇气:太尉临危不惧,端坐凝然,显然他胸有成竹!
于是,兵士慌乱的心得到了暂时的收摄,在杨府家将的指挥下,准备各就各位,进行抵拒。
嘈杂喧嚣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前门已经有人在外面用大木撞击,咚咚的声音,响彻内外。
庭内,杨府的甲士奔跑着,呼喊着,张弓挺矛,胡乱而无目的地跑来跑去。
失去了先发制人的先手,慌忙中又忘记依照傅祗的建议把守住墙堞,杨骏府邸四角处的几座高阁,很快就被由司马繇率领的殿中兵占领。他们居高临下,借着薄暮时分微弱的光,张弓架弩,往下射箭。
围攻杨骏的殿中兵有备而来,他们携带数座威力巨大的弩机。除了脚踏弩,还有十多架邓艾平灭蜀国之时从蜀地俘获的连弩——那本来是蜀国丞相诸葛亮所创设,以钢铁为镞矢,矢长八十寸,每个弩槽都可以安放十枚箭矢。弩机一触,十矢俱发,具有极强的穿透力。
弩机怒发,对凑在一起茫然无措的太尉府兵士来说,非常致命。顿时,就有数百杨骏的卫兵倒在血泊中辗转挣扎,哀号不已。
脚踏弩的箭矢更吓人,往往能够一箭射穿三四个人。太尉府兵士见状,无不心惊胆战。
经过数轮强弩攻击,太尉府兵士死伤狼藉。虽然有几个勇敢的人欲图冲出府门,无奈箭矢如雨,封住了出口。不少兵士刚刚冲到门边,就被箭雨射成了刺猬。受伤的人许多还没能立刻咽气,躺在地上辗转哀号。
嗖嗖声中,惨号阵阵。
临高射弩的同时,殿中兵还不忘往下投掷烧燃的火把,用弓发射引火的火箭,致使府内数处火起,烟火缭绕。
困窘的兵士和杨骏府内的仆佣四处窜逃躲避,狼奔豕突。
未几,楚王司马玮所率的家兵赶来,加入进攻。
杨骏的太尉府兵士逐渐感到不支。
咚咚数声巨响过后,杨骏的府门被撞开,殿内兵和楚王司马玮家兵一边高叫着“奉皇帝诏逮捕杨骏”,一边四处砍杀!
太尉府兵士纷纷缴械,不少人跪在地上举起双手后,依旧被冲入的人砍掉了头颅,地上热血横流。
战马嘶鸣,脚步橐橐,冲杀而入的殿内兵和楚王府兵,越来越多。
不知道在想什么,在堂内默坐独饮的杨骏忽然大叫一声,纵身站起,蹿入黑暗之中。
他慌不择路,最终躲到了府邸最靠后面的马厩处。
在东安公司马繇和楚王司马玮的亲自指挥下,殿中兵和楚王家兵在杨骏府内四处搜抓,无论男女老弱孩童,不分尊卑,见人就杀,人头满地乱滚。
多年没有见过鲜血的禁卫军兵士,起先冲入太尉府的时候,杀起人来,多少还有些胆怯。但在那样的情势下,呼喝阵阵,火焰腾腾,他们渐渐地都杀红了眼,刀砍矛捅,杀个不止。
求饶声,叫骂声,刀砍槊捅声,燃烧声,烧毁的梁木崩塌声,纷纷扰扰,嚣乱不停……
杨骏躲在黑暗寒冷的马厩的木槽下,静听着,心中一直咚咚狂跳。
由于蹲踞着,保持着一个姿势,他很快身体就麻木了。
隔了许久,嘈杂声逐渐散去,外面安静下来。
恐惧,攫住了杨骏的内心。“……我现在该如何是好呢?外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皇帝在谁的控制之下?宫廷内部变起,刘豫是否还掌握着左军?我的女儿身为太后,是否能救我一命呢?……”
思前想后间,杨骏发觉四肢发麻,由于他逃出的时候所穿衣服甚为单薄,寒夜来临之际,他的身体已经要被冻僵。
他猫腰伸手,在马槽里面翻了翻,只有一些马吃剩下的豆子残渣,根本没有什么草类和其他可以御寒的东西。
豆子酸腐的味道,忽然激发了他的食欲,他立刻感觉到胃部一阵紧缩和抽搐。
“杨太尉,杨太尉……”由远而近,有人在呼喊他。
既然喊自己的官名,想必是自己人。杨骏感到一阵惊喜。他连滚带爬地从马槽下面趋出,准备回应来人的呼唤。
清脆的马蹄声,在空寂的马厩外面的石板地上嘚嘚响起。
来人有两个,一个骑马,身穿两当铠甲,手持黑乎乎的长槊;另外一个持长剑,步行,与骑马者同步,慢慢地四下搜寻。
“杨太尉,杨太尉……”骑马者头戴兜鍪,遮嘴的铁片使得他的声音发生变化,故而杨骏乍听之下根本听不出是谁。
待他定睛瞧看,原来,来的两个人都是他手下武官,骑马的是殿中中郎李肇,步行的是殿中中郎孟观。
杨骏顿足哀叹,心想:这两个小人,原来要生擒我去报功。
不顾酸痛的、冻僵的四肢,仓皇间,杨骏转身又要逃。
骑马的李肇和步行的孟观皆止步,静立在原地,笑着瞧这位当朝太尉的困窘样子。
马厩很大,但是没有出口,转了数圈,根本逃不出去。最后,杨骏死心,他大口喘息着,背靠着一个马槽,不再逃跑。“我平素待你二人不薄,一直拿你们当心腹,为什么要背叛我!”
杨骏的语气与其说是质问,不如说是央求。
“……武帝驾崩前,我二人的官职就是殿中中郎,如今,我们依然是殿中中郎。太尉,你说,如此对待我们,还算不薄吗?”马上的李肇用冷冷的语气说。
“杨太尉,只要取得你的项上人头,我们二人的官职,立刻会得以升迁啊!哈哈哈哈……”孟观阴阳怪气,言毕放声大笑。
“来日方长,你们今日放我,日后我杨骏必当厚报……”太尉的声音很低,显然没有任何底气,“……你们不能杀我,我乃当今太后生父,武帝亲口所授的顾命大臣,我家中藏有铁券,武帝曾经亲自许我,恕我十死……”
“今日无他,就是要你项上人头!”马上的李肇大喝一声,他挺槊拍马,直朝杨骏奔来。
眼睁睁,杨骏看到自己昔日的心腹爱将李肇,以罕有的战姿,纵马而来,用长槊捅入了自己的腹部,把自己活活钉在了木制的马槽上面。
杨骏大吸一口气,双手乱抓,想握住那捅穿自己身体的槊把。鲜血喷涌而出,冒着热乎乎的气泡。
“你们……”太尉杨骏只能说出模模糊糊的两个字,再也发不出任何声响。
他没有即刻死掉,两只脚不停地蹬踹,在地上刨个不停。
孟观狞笑着,走到这位在几个时辰以前还威名赫赫的太尉面前,仔细端详他:他的头发仅仅有些斑白,但看上去始终要比他本人的真实年龄显得年轻,没有任何衰老的标志,只是那剧烈的钢铁槊尖和柄把捅入的痛苦,在他脸上留下了几条惊惧的皱纹。
孟观一只手抓住杨骏的头发,另外一只手提剑,慢慢切割下他的脑袋。
杨骏的脸,因为过分的惊惧和剧痛收缩着。
很快,他的嘴和眼睛停止了翕动,脸上的浮肿、皱纹一下子消失得无踪无影。
在火把的映照下,太尉的脸部线条看上去非常安静,甚至还有一丝怪异的微笑浮现在他的惨白的唇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