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楚王（一）
牛车的车厢轻轻摇晃着，在硬石板路上滚动着的车轮的铿锵声，提醒着楚王司马玮，如今他已经到达洛阳。
隔着帘幕，也能感觉到外面出奇地明亮。太阳的光影，照在车内的座席上，让人感觉有些燥热。楚王把全身伸展，躺了下来，脱掉了履袜，让自己两天没有换袜的脚能舒服一些。
他非常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再也不怕受到威胁了——因为，死亡近在咫尺！
他就这样躺着，倾听着，觉得自己仿佛脱去了一层尘垢，进入了一种洁净的、一尘不染的新的生命中间。稍感可惜的是，他的右腿骨裂处钻心的疼痛，破坏了这种宁静的心境。
这种疼痛，有时轻一点，有时会忽然让人无法忍受，如同有明火在燎烧腿部一样。
楚王司马玮，如今的身份和他衣裳上的血痕一样鲜艳：俘囚！
那天夜晚，公孙宏回到王府后，力赞岐盛，鼓励楚王司马玮马上带兵，直接冲入皇宫，想先废掉幕后一直操纵皇帝的皇后贾南风。犹豫好久，他终于同意率三十六营牙门军出发。谁料到，浩浩荡荡的大军刚到铜驼街，恰好遇见太子少傅张华。当时，这位文臣骑着马，只身独骑。
看张华一个人，楚王就开口要和这位平常非常亲近的大臣打招呼。岂料，张华面对大军，愤声高呼道：
“楚王矫诏，擅自杀害汝南王、卫太保。诸军切勿跟从他造反，自取族诛！”
身处如此场面中，楚王禁不住笑了起来。太子少傅张华这种螳臂当车的举动，太让人忍俊不禁。
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这位尊贵的年轻王爷惊讶至极。
当张华举起手中的驺虞幡，仅仅晃摇了数下，惊人的一幕乍然出现——本来归于楚王统领的几万营军，个个瞠目结舌，片刻之间，他们如白日见鬼，炸营一般，瞬间四散奔走。
混乱中人逃马奔，楚王卫队以及岐盛、公孙宏等人，也立刻被星散的兵将冲得七零八落。
待楚王司马玮拉住马匹的缰绳站定，他发现，空空荡荡的铜驼街，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游魂一样留在原处。四顾周围，一个兵将都没有！就连方才扬幡的张华，也人影都不见。
楚王当时脑子轰然发热，乱成一锅粥。他从前没有统御过京兵，根本不知道驺虞幡的功用。所以，这位王爷完全搞不明白为什么数万牙门军会忽然四散。
好在他身下骏马似乎倒感觉到了某种巨大的危险，焦躁地不停以前蹄刨地。稍稍镇定之后，楚王脑子里面只剩下一个意念，越来越清晰：
跑！
于是，司马玮在街上纵马乱跑起来。奔驰之间，他听到周围街道、巷口处，纷纷传来马嘶声和禁卫军急促的口令声。
在匆忙的逃跑途中，他还瞥见许多宿卫军正排着小队，一条一条地占领街道，搜捕刚才还是他手下的京城牙门军。
天空，蓝得刺眼。楚王眯缝起眼睛，在太阳光的耀眼闪烁中拼命奔逃。
沿路，他不断听到一些牙门军被砍杀的呼号，宿卫军和牙门军交锋的骂声，以及战马临死的嘶鸣。他的鼻子还闻到了空气中飘来的阵阵呛鼻子的燃烧东西的气味。
司马玮脑子飞速地转，寻思躲避的地方。忽然，他想起几日前匈奴大都督刘渊派长子刘和给自己馈赠了大批礼物，并且忠心耿耿地表示说随时听命于自己。
思及此，楚王心中稍安。
他驻马喘息了片刻，仔细辨认了一下方位，策马扬鞭，准备投奔位于洛阳南郊的刘渊宅邸躲避。
“楚王殿下，救救我……”
一个声音在近处响起，那是一种地狱般压抑的、让人深感窒息的声音。
楚王定睛瞧看，发现一匹枣红色的大马跟随在自己的马后。马背上，岐盛歪斜地半伏半坐，死命地抱着马头，努力使他自己不被马甩落下来。
显然，岐盛已经受了重伤。他的背部，被人用长槊或者别的什么兵器捅了一下，脸上带着可怕的表情。让人惊骇的是，血红眼泪在他瘦削的小脸上滴溅，以至于他的脸颊上横竖都是红色的湿漉漉的东西。
由于剧痛，岐盛的脑袋缩进肩膀里，紫黑的、死人似的脸，龇牙咧嘴，他一直不停喊痛：“啊呀——痛——痛——痛！……”
“你跟着我的马跑吧，我们如果能逃出京城就好……”楚王说。
待那匹枣红大马走得更近，与自己并排行进时，楚王忽然发现岐盛的左腿也断了，他的下裳满是发黑的血迹，有些已经干掉。他的眼睛黯淡无光地闪动着，嘴里像小孩似的不停地尖厉哭叫。他一边大张着嘴哭号，一边呼哧呼哧地喘气。
本来楚王想问岐盛公孙宏到哪里去了，看到如此惨状，就忍住没问。
楚王把枣红马的缰绳牵在自己的鞍后，奔行了大概只有二里，岐盛就扑通一声从马上摔到了地上。
楚王赶忙勒住缰绳，下马细看，确认这个谋士已经气绝……
深知耽误不得，他深吸一口气，飞身上马，独自纵辔狂奔。
当楚王纵马驰入刘渊深阔府邸的时候，刘渊的儿子刘和、刘聪正与东莱人王弥在前庭饮酒。
看到身为皇帝亲弟的楚王忽然现身，且浑身上下都是泥浆和血迹，三个人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受皇帝诏旨，派人逮诛汝南王、卫瓘。功成之后，皇宫内有奸人生变，诬蔑我矫诏……我只好跑出来，你们，能否暂时收留我……”楚王上气不接下气。
他翻身下马，扑过去拿起一壶酒，猛灌了几口。
“殿下能光临贱舍，臣等不胜荣幸……”刘和这时候明白过来，赶忙和刘聪、王弥一起，向楚王下拜行礼。
“玄泰、玄明，请起，请起……”楚王亲手扶刘和、刘聪起身，他不认识王弥，故而没有和这个一身猎服打扮的晋人打招呼。
司马玮气喘吁吁地坐下，边大口饮酒，边断断续续地向刘和等人讲述方才发生的事情。
逐渐听明白了事由，刘和一脸难色。
作为匈奴刘渊留在京城的质子，他最怕和朝内争斗扯上干系。如果涉入权力纠缠，不仅自己性命难保，他远在离石左国城做匈奴大都督的父亲也有可能被收逮，进而，匈奴部族都会广受牵连。
但如今，楚王司马玮——大晋皇帝的亲弟、先帝武帝的爱子，落难狼狈，奔逃到自己的府邸求救，倘若不伸手施援，似乎又说不过去。
“殿下，你无须担忧，可以在我这里躲藏……不过，风声过后，您要到哪里去呢？宗室之中，何地何人能接纳您呢？”刘和小心翼翼地问。
楚王一脸怅然：“朝廷奸人诬称我矫诏，罪过不小……我肯定不能回荆州的封地。唉，淮南王待我甚厚，不知道现在他处境如何，如果他在封地就好了，我可以去扬州投奔他……”
楚王司马玮当下显露出来的窘迫、无奈和仓皇，更让刘和忧心——如此稚嫩无识、胸无大计的王爷，犯了矫诏杀害宰辅的大罪，如今闯到自己的宅邸，真让人不知道怎样做决断。
抬头，刘和发现站在自己对面的弟弟刘聪和东莱人王弥正向自己使眼色。特别是站在楚王身后的王弥，用双手暗暗做了一个合掐的动作。显然，他们在唆使自己，把这位落难的楚王捆起来，交出去。
刘和低头踌躇，心内不忍。
刘和的弟弟刘聪有智略，特别具有匈奴人的隐忍，他忽然高声喊道：“楚王殿下，你看，外面有人来拿你！”
司马玮大惊，不自觉地从坐榻上跳起身来。
未待司马玮站稳，刘聪猛踢他的右腿下端。咔嚓一声，楚王的腿骨登时裂开，一个趔趄，他歪身栽倒在地。
平时每见自己都长跪敬拜的匈奴子弟，现在如此对待自己，大出楚王司马玮的预料。此时，愤怒超过了惊恐，他倒在地上，低声吼道：
“尔等是何居心？尔等鼠辈，敢对本王如此无礼！”
刘聪这一举动，把刘和也吓了一大跳。他慌忙凑近，把楚王司马玮搀扶起来。
“楚王殿下，莫怪我等无礼，您如今处境，非死不可！如果是旁人，犯了国法，我们可以安排他到匈奴群落藏身……可您贵为亲王，杀害宰辅，我们确实不敢藏匿您。犯下如此大罪，朝廷定全力缉拿，即使您浑身是胆，也插翅难飞！”刘聪脸上挂着怪异的笑容，躬身对司马玮说。
然后，刘聪俯身，他从楚王腰间的剑鞘中抽出宝剑，非常惋惜地说道：“我们兄弟在京城，本来就是大晋的质子。作为人质，我们哪里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和朝廷对抗……千不该，万不该，殿下，您不该到我们这里躲藏。京城那么多司马宗王，您躲到哪里，都比躲到我们这里安全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