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楚王(二)
看到刘和依旧一脸的惊慌失措,王弥在旁边劝说:“玄泰,你不要害怕,也不要不忍心。玄明做得对!楚王杀了卫瓘,朝廷尚可饶他;但他杀了汝南王,宗室杀宗室,必不可恕!”
说着话,王弥走到司马玮身边,非常放肆地说:“楚王殿下,也怪您自己,真不该到他们匈奴刘家的宅邸。朝廷大臣中,比如江统等人,不少人正等着找碴挑他们这些匈奴人的错处,想把他们一网打尽。如果他们抓住玄泰、玄明隐藏您这个大把柄,肯定饶他们不得!其实啊,您当初就应该就近在京城里面跑到武帝一系您的哪个兄弟王爷的王府。念骨肉亲情,据我估计,他们中肯定有人可以隐藏您一阵子……呵呵,您不认识我是吧,我乃东莱王弥,一直在京都等地当游侠……”
落魄的凤凰不如鸡。看着狼狈不堪、腿骨折断的楚王,王弥以数落的口气教训着他。
刘聪仔细欣赏着手中刚刚从司马玮身上抽出的宝剑剑锋上面的暗纹,略带嘲讽地说:“殿下,您手中有三十六营牙门军,该决断的时候不能决断,没有及时冲入宫内,可惜,可惜啊……如果您有大智略,我们兄弟可能会拼却家族性命,横下心豁出去,带领府内数百家丁跟随您谋逆造反!可惜,可惜,殿下您妇人之仁,志大才疏!”
刘和比较厚道,一直在旁边沉吟。
“兄长,切记今日,可把楚王当成失败的范例。做大事,切勿落于人后!”刘聪对刘和说。
刘和一脸悯恻,做了亏心事一般,依旧默不作声。
“本以为你们匈奴人能激以大义,暂时掩藏我,孰料,豺狼本性,卖友求荣!”司马玮脸色煞白,愤愤言道。
刘聪鹰目直视,不屑地一笑,说:“楚王殿下,我们匈奴人,乃昔日天之骄子!自汉末丧乱,骨肉分离,使得汉人乘间迁徙我们部族,灭耗我们种落……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远离故土草原大漠,寄人篱下,形同晋人编户百氓……如果我们今天施小人,怀小惠,掩藏殿下,肯定被朝廷找到借口。到时候,不仅仅我们刘氏匈奴贵种会灰飞烟灭,恐怕并州的匈奴部落,也会被你们晋人全部灭掉!”
车子停下。掀起轿窗的帘布,司马玮伸出头,仔细看了看,发现这里正是洛阳七星桥南端的空地,也就是从前杨骏徒党被处决的临时刑场。
在大片的空地上,楚王看到了一长串无头的尸体。那些人散乱地躺在那里,有的肩挨着肩,姿势各异。其中一些头没被砍下的尸体,大概是搜捕中被杀死的兵士,死状都非常难看、可怕。不少衣着鲜亮、手持大槊的禁卫军,在尸体和人头堆旁边来回地走着,打量着那些死去的兵士。
大概怀有活人想要了解死人秘密的好奇心,禁卫军中不少人俯身,仔细地查看着死者的样子。从他们苍白的面色看,估计他们本人内心也充满战栗和恐惧。
在尸体附近,由于血液流出的关系,本来就潮湿的土地,被踏成了稠稠的紫红色泥浆。空旷地上,满是凌乱的脚印和马蹄印。
楚王被人扶着下了车。忽然,他看到自己的长史公孙宏跪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两个兵士正要对他予以斩决。
“楚王殿下,来世再见!”公孙宏笑了笑,仰头朝司马玮喊了一声。
未及楚王答言,公孙宏身后兵士挥刀,毫不犹豫地砍下了他的头颅。
草地有个小小的斜坡,公孙宏被砍落的头颅滚了几下,正好在楚王脚下停了下来。
楚王忍住腿部的剧痛,艰难地俯身,从地上拾起公孙宏带血的头颅。他一步一步挪动,把这位忠心耿耿的长史的人头,安放在他侧仰倒下的、兀自冒着热血气泡的脖腔上。
公孙宏的手没有被绳子绑缚,他仰面躺着,右臂伸到一旁去,左手紧抓地面,他的脸上,那浓密的黑胡子和两道忧郁的剑眉,使得脸色尤显苍白。他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正进行着那最后一次无声的呐喊。
在公孙宏尸体的旁边,斜七竖八散卧着几个牙门军的尸体。距离司马玮最近的一个人,头盔被劈开,脸朝下趴着,好像在亲吻土地一样。从侧面看过去,他发青的嘴唇紧紧闭着。在这个兵士身边,一具无头的尸体半跪着撅在那里,显然是被人斩首,脑袋距离他的身体有几丈远。他身上华丽的两当铠甲表明,他是个都督级别的官长。还有一个精壮兵士,天灵盖被刀砍掉,整齐地砍掉了。他空空的脑壳还往外面淅沥地流着艳红血水,狭窄而白亮的前额上,耷挂着一片残余的皮肤。估计这个牙门军生前特别能打斗,激怒了宿卫军的兵士,在他死前或者死后,被人用兵器泄愤——他尸体的前胸布满了窟窿,身上到处是刀砍斧剁的痕迹。就连他两条青筋暴起的腿,也被一刀切成两段。最让人深感痛心的,是一个年纪大概只有十六岁的少年牙门军,有着一张孩子气椭圆的脸,丰润的嘴唇,他喉咙部位有个很大的血窟窿,显然是被弩箭所射穿。他那双像女人一样漂亮的眼睛半睁着,诧异、茫然、黯淡,仰望着天空……
楚王司马玮叹息了一声。
几个兵士过来,按着他跪下。
阵阵微风,从树林和山冈涌流下来,似乎有一只巨大的、看不见的飞鸟,扇起翅膀,鼓动起春天的气息。遥看草色青青,细看则无,草地上散发出某种说不出的忧郁气味。
正阳下,人生在熠熠发光。
楚王眯缝起眼睛,遥望着高天中的太阳。阳光,春天的阳光,那么明亮、刺眼,使得他的睫毛下涌出冰冷的、晶莹的泪花。
“楚王司马玮,矫诏召军,擅杀汝南王、卫太保二公及亲属,又欲诛灭更多朝臣,谋图不轨,诚属罪大恶极,应速正大典,特遣潘岳监刑。”
大臣潘岳在几个兵士的护卫下,乘车而来,直到近前才下车。一个小宦者捧诏,站在楚王面前宣读。
在潘岳身后,还站着宦者张弘。
“安仁,不,潘大人,我是受诏行事,朝廷怎能诬我是擅杀?张弘,当初就是你拿来的诏书啊……我乃先帝爱子,一心安定社稷,手下人妄自滥杀,非我本意,万望潘大人替我向朝廷申奏!”
春天的景色,使得楚王司马玮萌生出对人生的无限留恋之情。他从怀中取出青纸诏书,递示潘岳,且语且泣。
潘岳低头,望着跪在地上一脸哀求之色的楚王,禁不住潸然泪下。
司马玮,这位武帝爱子,风华正茂,神情俊爽,望之让人怜惜不已。武帝时期,楚王曾经多次宴请潘岳等人于王府宴饮,诗词唱酬,平易近人。
本来想宽慰几句,想想自己身后站着贾皇后身边的红人张弘,潘岳欲言又止。
岂料,张弘也垂泪,他低声对司马玮说:“楚王殿下,朝廷之意,就是皇后之意,潘大人也无奈,他受命监斩而已,保你不得!在下昨日前去王府传旨,也是身不由己,受命行事,还望楚王殿下谅解……”
见张弘如此说,司马玮收泪。良久,他定了定神,问:“谋逆的罪过,我一人承担就罢了,奈何诛杀这么多无辜的人?……我手下谋士,公孙宏、岐盛,都死了,不知朝廷是否能赦免他们的家人?”
潘岳亲手斟满一杯酒,端到司马玮唇前,无奈地说:“殿下,谋逆的大罪,朝廷向来未加赦免……公孙宏、岐盛二人,皆被廷尉判决为‘诛三族’,朝廷已经宣诏,通过驿递发出,估计不久,他们在京城之外的家人都会受到牵连……”
潘岳斟词酌句,用“牵连”二字替代了“斩决”。
“楚王一路走好……”张弘流泪与司马玮泣诀。想想昔日这位楚王待自己不薄,宦者良心突发,心内大有不忍之意。
跪在那里,楚王司马玮忽然全身哆嗦起来。因为腿部的骨裂,他忽然感到恶心想吐。同时,那尖利的骨碴,扎得他呻吟起来。巨大的痛楚,使他那张俊美的脸有些变形。
他用劲抬起一只手,摸索着满是泥浆和血水的伤腿,感觉伤处如同正被烧红的木炭灼烫着。他的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忍受着痛苦,抬头仰望人生最后的天空。
不知道为什么,楚王在这样的时刻,并没有过于想念自己的王妃和孩子。鬼使神差般,被贾皇后残忍杀掉的那个宫女倩美绝伦的脸,却清晰地浮现在楚王脑海中。他怀着一种刀割似的剧痛,想起了她。
记忆,如此清晰地展现出那个无辜的姑娘那张被时间模糊了的、陌生而又纯净的脸。司马玮的心,突然跳得非常厉害,他力图在自己临死的眼前再现那张美丽绝伦的面孔,两只含着火焰般的黑眼睛,红艳的嘴唇,白皙如玉的脖子上垂着的几缕青丝,女儿家略带挑衅的、惊奇的表情……
“楚王殿下,就此别过……”潘岳向司马玮一揖,哀伤地转身离去。
刑场的空地上,有几棵刚刚长出翠嫩树叶的大树,叶子在忧郁地簌簌响着。绿色枝干的轮廓,那样清晰,如同画在湛蓝色的天幕上,阳光斑驳,在树枝和树叶间跳跃、闪烁。
司马玮睁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仰望着人生最后的景色。如此美丽的人生,就要完结,他感到一种不可抗拒的恐怖袭上心头。
有一瞬间,他隐隐约约闻到了某种与血腥气味完全不同的馨香,那是一种淡淡的醉人香气,是某种春天的野花香气,那样陌生,那样撩人……
充当刽子手的兵士,大喝一声,举起了手中闪闪发亮的大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