笫二十二章 元康风流(一)
腊日到了。
洛阳的大街上,到处弥漫着葱、韭、薤、蒜、芫荽“五辛”调料味道。市肆喧闹嘈杂的店铺外面的竹竿上,夸张地插着大串大串金黄色的环饼和锫鍮。各种齑、菹、脯、鲊,堆满了商贩售卖货品的大案。无论是官宦家还是普通人家的大门,很多都贴着鸡形剪纸。有几家刚刚有过丧事的人家,大门上挂着几只新近宰杀的公鸡以驱邪。每家每户的外墙边,几乎都堆满过年用的竹子、柏枝、桃木、花椒、芦苇等物。待除夕那天,人们就会把芦苇插上门首,门鼻挂上桃木。而小孩子们颜色鲜艳的衣领上,大人们会帮他们别上一根嫩嫩的柏树枝,用以除邪驱鬼。
有些儿童心急,除夕未到,他们就在门前空地上生火,哄闹着扔进去晒干的竹子,拍掌欢呼,听竹子爆裂声音响起,四下跳跃。他们中不少人头戴华胜帽,穿着皮袄和棉鞋。
朱雀大街上,在身穿鲜艳公服的官员的率领下,沿街竖起百面巨大的牛皮鼓。身材粗壮的大汉们,把鼓擂敲得震天响。一些戴着狰狞傩面的壮士,随着鼓声,张臂扬腿,跳跃起舞。还有些人,满面发光地依次点火,燃烧草扎的巨大土牛,求此驱除疫病,送走寒气。
洛京的达官贵人们,在家中举行完大祭之后,许多人应邀来到石崇的金谷园。
太阳刚刚落山,天色还未全黑。白天的热度完全消散,金谷园内,周遭的林地和田野上方的空气,远看上去,又透明又浓稠。
举行宴会的庭园,仆从们忙于点燃那些巨大的蜡烛。硕大的香炉散置于地上,散发出奇异的香气。黯淡下来的院墙上,依稀可见去年的藤蔓。它们贴着墙,画出纵横交错的条纹。
场面看上去有些乱,其实井然有序。腊日天寒,石崇让人在金谷园宴饮的庭园搭建起无比巨大的棚幔,皆覆以白色锦绫,使得不仅棚内温暖宜人,看上去还显得高雅无比。而能供百人就座的地面,事先在地面下挖出巨大的中空隔层,然后在里面燃烧炭火,供热不断,使得地面一直保持热度。
宾客坐在有地热的榻上,暖意融融。
巨臂般的大蜡烛点燃。在无数灯火照耀下,金谷园的庭园光辉灿烂。不费吹灰之力,腊日的黑暗和寒冷被驱除一空。
客人们都兴高采烈,边饮酒,边仰头欣赏着绚丽多彩的布置、装饰。蜡烛燃烧造成的奇妙光线,如同某种颤抖而温暖的双翼一般,挂在庭园帷幕和天棚上,仿佛随时准备飞起。
散放在庭园各处的奇珍异宝,在光线洗浴下,变成了多个棱镜,七色光线分解在空中,看得见,摸得着,在醉意醺然的眼睛中,溶成跳动的银光和花瓣,让人心旷神怡。阳光的津液,变成了蜡烛的光影,在庭园中溶解开散,芳香醉人……
无数侍者不停地走动。如果仔细看他们挪移,会令人头晕目眩。每个客人身后,都站着三个侍女,伺候饮食。
石崇坐在一个坐床上,他面前没有食案,数十美女手执精美的金、银、漆制饮食器皿,按照一定的规律给他上菜、斟酒。
前来就餐的客人,眼睛四顾不停,都望着别人的食案,兴高采烈地与旁边的人交谈。有些人贪杯,差不多已经喝醉,眼睛直勾勾的,坐在那里发呆走神。
席间遍布海陆奇珍,以饼为例,除了近年洛阳流行的胡饼,就有蒸饼、汤饼、乳饼、髓饼、豚皮饼、白环饼、截饼,堆在食盘上,香气勃郁,吸引不少在洛阳的少数民族质子和武将出身的官员纷纷探身,以手持之大嚼。
特别让人感到惊喜的是,冬日里,能在金谷园供应的汤饼中发现夏秋之际才有的韭根。这些韭芽,乃石崇让人挖地烧火建温室种植而成,耗费不菲。它们青翠可口,让人看着都舒服。
晋朝胡风日益流行,空气中满是烧炙的肉食香味。特别是那些架在大铁架子上面烧烤的、源于并州地区的貊炙,烟气腾腾,滴下的浓油在火中燃烧,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金谷园仆从们来自晋朝四处,拥有多种烤炙技能。貊炙以外,他们还会跳丸炙、饼炙、腩炙、肝炙,有人更善于用大牛的里脊肉逼火煸炙出“棒炙”,烤出的牛肉味美含浆,割一面再烤一面,让宾客食指大动。
在座的南方士族,只有陆机、陆云等数人。但石崇金谷园中也有很多鱼鲜,各种鱼脯、鱼酱应有尽有,就连罕有的逐夷,南来士人宾客面前的食案上都摆放有一坛之多。茱萸、橘皮、花椒、桂皮、白梅、葱头、胡荽、安石榴等作料,以精美漆盒装盛,放在每个人手边。
食物之外,金谷园中酒的种类就更让人眼花缭乱。除了最有名的酃醁酒,各色酒坛堆积,分类标识,有泰州春酒、朗陵何公酒、桑落酒、黍米酒、糯米酒、河东颐白酒、梁米酒、白醪、九酝酒、粟米酒、当梁法酒,以及装在琉璃瓶内的西域葡萄酒,等等。
除了“文章二十四友”,几乎洛阳所有高级士族都来到金谷园参加宴饮了。特别是琅邪王氏家族,有王戎、王衍、王澄、王敦、王导等人,济济一堂。许多阀阅男子,行步顾影之际,涂脂抹粉,身挂香囊。
匈奴刘氏子弟在刘和、刘聪带领下,也来到金谷园,他们皆坐在靠下首位置。刘曜刚刚从匈奴五部归来,坐了半天,对于晋朝内部的门阀士族之间的关系不是很清楚。饮酒之际,他就向刘和询问:“洛阳这么多王姓贵族,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王衍、王澄,是亲哥儿俩;王戎是他们的堂兄;王敦、王导是堂兄弟关系;他们二人,又是王衍、王戎的族弟。”刘和在洛阳日久,自然清楚大族谱系,“洛阳累世公卿、世代仕宦的门阀士族有许多,比如东海王氏、琅邪王氏、太原王氏、颍川荀氏、河东裴氏、清河傅氏等等。自汉朝以来,这些门阀士族的子孙族人,一代又一代,出任公卿高官,做过刺史、太守等职务的人,简直难以计数……”
接刘和话头,刘聪端着酒觞,对刘曜说:“太原王氏的王昶、王浑、王济,乃北方王氏华族。他们祖孙三代,都与我们并州匈奴刘氏关系密切,与我们有通家之好。大都督七岁之时遭母忧,哀感旁邻,当时做司空的王昶闻讯后,非常嘉叹,亲自到我们刘氏居所吊祭;王昶之子王浑,与大都督交为挚友,曾经让其子王济以子侄之礼拜敬大都督……数十年中,太原王氏与我们匈奴五部,情同骨肉,他们在朝中多次向武帝荐举大都督率领匈奴部落参加平吴战役或者去平定秦凉……”
“看来,交结这些门阀大族,对我们匈奴部来讲,真的很重要啊……”刘曜感叹。他一面用一柄小刀神经质地不断割切着一块牛肉,一面睁大眼睛,聚精会神盯着坐在上首的那些高门巨宦。他那双极其灵活的眼珠,在眼眶里骨碌碌乱转。
这位已经习惯于匈奴五部生活的高大汉子环视着四周,不经意地暴露出他高傲而心不在焉的神情。于是,他开始专心致志大炙手中的胡炮肉——这种烤肉,乃将肥白羊以及羊脂切成细片,再放入豆豉、葱白、姜、盐、胡椒等调料拌匀,后把羊肉羊脂放入清洗干净的羊肚内,再将羊肚放入地上一个挖好的坑内,长时间闷烤,端出后,味道香美异常。
除烤肉之外,刘曜还不停畅饮着香浓的酪浆。羊酪膻气,熏得一旁坐着的刘和不停皱眉。刘和久居洛阳,显然已经不适应这种东西。
刘氏兄弟谈论洛京世族的时候,与潘岳共坐一榻的索靖正在谈论他们。
在朝中时,索靖、潘岳二人相善,除了处理公事,常在一起饮酒赋诗,关系甚洽。杨骏败后,索靖被外放,出任酒泉太守。元康中期西戎反叛,索靖屯兵粟邑,因防守、击贼有功,被朝廷加封为荡寇将军。此次回京办事,他应邀到金谷园宴饮。
“此辈胡儿,华化已深,狼子野心,尽知我大晋内部虚实。倘若日后萧墙祸起,匈奴、鲜卑,铁蹄迅速,可以快速深入畿甸,最为让人忧心……”索靖瞟着坐在下首的刘和、刘聪、刘曜等人说。
离开洛阳这几年,索靖黑胖了很多,昔日眉目间的散朗消失不见,代之以蹙紧的眉峰和闪亮的双目。他从前在朝中穿丹纱袍,如今武将打扮,着一袭金兽袍,威风凛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