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溅血药杵(二)
当时,司马遹对此一无所知,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他正与手下在玄圃游乐。看到赵王和皇宫内的敕使率领禁卫军驰至,这位太子受惊匪浅。
跪听诏敕后,无奈何,司马遹只得改服受诏。卫戍兵将星散,车舆仪卫全部取消,他如今只能步行出承华门,乘坐一辆粗犊车,往居金墉城待罪。
至于太子妃王氏及其三个幼子司马虨、司马臧、司马尚,皆被兵士强行押送,随父亲徙居金墉城。
贾南风心毒,她一不做二不休,为造成废太子罪实,马上下令赐死废太子生母谢淑妃,派人把废太子宠姬蒋氏以大棒活活打死。
司徒王衍闻变,深恐家族株连及祸,急忙上表,请求让自己的女儿与废太子离婚。贾南风乐见其成,立刻下诏批准。
金墉城内,太子妃王氏接旨,只得与废太子丈夫恸哭辞别,归返母家。
废掉太子后,听闻外间异议沸腾,加上贾谧等人撺掇,贾后深恐太子日后为患,下定决心要除掉他。
经过与张弘、贾谧等人详细计议,贾南风又设一计——派遣张弘手下一个小宦者沈浩波自首,声称废太子司马遹在金墉城依旧不老实,暗中召集昔日属官,勾结中官,想要谋逆。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贾后拥痴帝升朝,当众押出那个自首的小宦者沈浩波,把他的供状出示给群臣看。接着,以皇帝名义下诏,宣布废太子罪状,要把司马遹押送至许昌宫永远禁锢。
裴頠、张华觉得事情蹊跷,当廷审问那个告发废太子的兔唇宦者沈浩波。小宦者供认不讳,坚称是废太子本人从金墉城向他传信,要他伺机给皇帝、皇后下毒。
人证在场,众臣唯唯,纵是疑点多多,张、裴二人也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去再加究诘。
于是,在一千多甲胄加身的卫士押送下,废太子司马遹恓恓惶惶,踏上去往许昌的路程。事前,贾后发诏,严禁任何官员送行。太子洗马江统、太子舍人王敦和几个太子属官不顾禁令,在伊水旁跪候,与太子涕泣拜辞。
由于所废非罪,洛阳人对废太子充满同情,敢怒而不敢言。
贾后、张弘做事麻利,斩草除根。散朝后,张弘亲自提见小宦者沈浩波。那兔唇小宦者以为张公公来给他加官晋爵,笑吟吟上去见礼。岂料,张弘从腰间掏出一条丝绦,甩手搭在沈浩波脖子上,未待对方反应过来,他猛然使劲,顿时把这兔唇宦者勒得双睛暴出,命归黄泉……
在幽囚期间,唯一让废太子稍感安慰的是,昔日太子宫有几十个宫女跟随他到达许昌。这些人,不离不弃,对他百般安慰,悉心照料。即便如此,深恐自己不小心被人毒杀,废太子不敢随意进食。每餐饭菜,他一定要宫人当着他的面煮食,他才放心食用。
生活里,应该充满各种奇迹。寂寥之中,废太子总希望有奇迹能够发生在自己身上。可在许昌待了那么多天,没有任何奇迹发生,而废太子年仅两岁的爱子司马虨,却因病急无医,猝然而殇……
抚摩着爱子发凉的小身子,思及生母谢淑妃和爱妃蒋美人依次被杀,废太子司马遹悲从中来,不能自抑。
望着爱子生前的玩具——一个异常美丽的贝壳盒和珊瑚摇铃,年轻的废太子满脸是泪。他哀叹人生的严峻无情,灾祸出人意料,自己仿佛被施了毒咒一般,厄运连连。
懊悔之中,他深恨自己先前没能韬光养晦,没能听从江统等人的劝告,行事鲁莽,得罪了贾谧等人。如果生活能够重新来过一次,他一定要用一切手段满足皇后贾南风,他愿意做任何事情,让皇后和表弟贾谧对自己回心转意。
其实,废太子的这些思虑,都是徒然。贾南风和废太子,在大晋朝的宫廷角力中,是一对死结,完全不存在和解和妥协的可能性。特别是贾南风这个妇人具有无比恶毒的品性,二者斗争周旋的最终结果,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人生,必须与障碍搏斗!但是,对废太子而言,他的障碍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的太子身份。如果他是大晋一个普通的王子,等待他的,或许就是锦衣玉食和平凡庸碌的一生。
作为太子,作为一个生母不是当朝皇后的太子,作为一个当朝皇帝不能主政的朝廷的太子,生存,就会变得无比艰难。
不知道为什么,司马遹近来很想念自己的生母谢淑妃,很想她很想她。在他人生的二十二年中,他与母亲相见的机会甚稀,甚至连她的面貌似乎都记不清楚。隐隐约约,废太子总感觉到母亲在二十年的光阴中总以一种温婉、凄酸的目光凝视他,从前是在太子宫以外的地方,如今,是在地下。
枯坐庭院,他以一种探索的、焦虑的感觉去回忆从前,战战兢兢等待无常的命运。通过回忆,他轮流地想象和咀嚼曾经有过的欢乐和失望。
一个年轻的肉体因沮丧陷入回忆的时候,由于过于战战兢兢,他很难清晰地回忆过去。特别是回忆生母的过程,那是一种由各种感官同时进行的、不能通过视力来辨识的活动。曾经一个活生生的人,母亲,她存在的时候,以千种笑容、话语、味道、运动来呈现生存的姿态,她和自己血肉相连,但他们从来没有机会如同一般母子那样接触。只有在最模糊的梦中,废太子回忆起他两岁时母亲的面貌,看到了她向他舒展笑颜之时那神奇的瞬间——笑脸,精确至极地镌刻在他记忆中。
回思那张亲爱的面孔,废太子忽然悲恸,这个自幼就缺乏真正关爱的人禁不住潸然泪下。
由于痛苦,废太子的想象变得极度活跃。他总是在猜测,自己日后生存的障碍到底在哪里。其实,很简单,障碍,只有贾皇后一个人。不过,他也深知,她很难回心转意。
无论如何,自己现在的身份,已经是废掉的太子。能在许昌宫安然度过余生,也许就是一个不错的结局了。
于司马遹而言,如今的任何安慰,往往只能使痛苦换一个地方,让他焦虑的灵魂得到暂时喘息,并无真正的圆满结局可言。
有时,饭过饮过,伫立庭院,遥望积雪,在一段时间内,废太子竟然产生了一种自己已经安全的幻觉。
棋局的另一方,却一定要杀掉废太子!
这种勃勃杀心,出于贾南风的固执?出于她与生俱来的狡诈和心计?出于不可遏制的愚蠢?出于控制天下的欲望?都是,也都不是。
这位皇后的阴残,来源于事情开始就无法终止的焦虑,来源于她身边贾谧、贾午等人对她所施加的影响,而最关键的,来源于她所能感到的恐惧!
这种恐惧,甚至剥夺了她废掉太子司马遹之后的乐趣——据赵王司马伦手下孙秀的报告,殿中禁卫军将领中,有不少人心恋太子,他们想要废掉皇后,迎归太子,拥立他为帝。
废太子,毕竟是真太子。如坐针毡般的忧虑,暂时淹没了她一切生活的乐趣。于是,贾南风竭尽全力,要清除太子这个障碍。
当废太子坐在许昌宫别坊庭院中,沉浸在回忆往昔和思考如何努力争取生存之中时,贾南风派出的煞星张弘,已经到达许昌……
“这是皇后赐您的巴豆杏子丸,太子殿下,请服用吧……”张弘望着眼前这个酷似武帝年轻时代的美男子,心中涌起一阵怜悯。
为了便于行事,张弘把废太子请到许昌宫内一间废弃的药局内。
“巴豆杏子丸?此物何用?”废太子此前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疑窦大起,问。
“是毒药,送太子归天!”张弘加重了语气。
站在张弘身后的,是宫内四个身强力壮的宦者。这些人,原本的身份是宫内负责处死犯事宫女、宦者的内廷刽子手。面对废太子,四个人凶狠暴戾的脸上都不敢露相,他们均低垂着头,弓腰叉手而立。
“为何不用鸩酒?”废太子忽然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张弘一愣,随即答道:“奴才不知……奴才曾劝说皇后,以鸩酒赐太子饮用。鸩酒毒发快,死的时候没有什么痛苦……不知道为什么,皇后非要奴才赐太子巴豆杏子丸……”
这些话语,张弘倒真是实话实说。
废太子的脸,变得像白纸那样白。他嘴唇哆嗦着,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
“太子,死生有命啊……”张弘以一种规劝的语气说,“殿下,您被废之前,洛阳街上就已经流传有这样一首童谣:‘南风起兮吹白沙,遥望鲁国郁嵯峨,千岁髑髅生齿牙。’南风,乃皇后的名字;而沙门,是您的小名……南风起兮吹白沙,千岁髑髅生齿牙,都预兆您要命丧皇后之手啊……”
“我……非死不可吗?”废太子喉结滚动,似乎在艰难地吞咽着某种东西。
“皇后的旨意,就是天意!事到如今,太子,谁也救您不得……”
鬼使神差般,废太子司马遹忽然大吼一声,转身就往外跑。
张弘吓得一个激灵,赶忙命令四个宦者堵截废太子。慌忙中,他本人随手抄起药台上一根粗粗的药杵,堵住房门。
废太子在药局内窜来逃去,最终被四个宦者堵在一个大药柜旁边狭小的角落中。
张弘指挥两个壮大的宦者冲过去,用力扭住废太子的手臂,让另外两个人往废太子口中灌毒药。
废太子力大。挣扎之中,他使劲摇头,几十粒药丸皆散落于地。废太子见状,立刻猛跺双脚,把那些药丸踩得稀烂。
张弘着急,双手作扼杀状,对一个高大肥壮的宦者命令说:“用手!”
那个宦者立刻跪地,叩首禀复:“张公公,我等下贱奴才,不敢杀太子殿下!”
两个扭执的宦者脱不开手,另外那个宦者见状连忙跪下说:“奴才也不敢……”
张弘看看自己手中紧握的药杵,长叹一声:“唉,太子,只能由奴才动手了……您如果饮服此药,还能保个全尸……”
看到张弘手持黑乎乎的药杵逼近自己,废太子司马遹用尽力气,大声呼喝发问:
“我太子名号已经被废,皇后为何还派你杀我?”
张弘迟疑了片刻,咬咬嘴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接着,他步步逼近废太子,瞧准后,闭上眼睛,朝着废太子的头颅死命砸下药杵。
咔嚓一声,红白迸出,几个宦者都松开手,随着废太子倒下,他们皆倒伏在地喘息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