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快乐,被泪水打湿
红绮。
她躺在床上。红罗衣,衬出她雪白的脖颈;她艳如桃李的美丽面庞,在暗夜中散发出迷人的光芒。或许是春日夜晚这样的时分,或许是摇曳的红烛光线,使得红绮羞红的脸颊,在乌黑鬓发妆绕下,让潘岳怦然心动。
一绺青丝,斜搭在红绮的唇上。她微笑望着潘岳,眼神迷离,充满娇羞。这个大晋朝最有名的美男子,年过天命,依旧丰神俊秀,神采翩翩。
感激于潘岳在金谷园对自己的搭救之恩,红绮对于这位新嫁的夫君,有着超出一般夫妇感情的别样情谊。
金谷园的那个晚上,如果不是潘岳劝阻石崇,红绮很有可能因为王敦的一再拒绝饮酒而被当众斩首……
至今思之,红绮依旧感到凛凛然。
皎洁的月光,使得春天的夜晚透亮得如白昼一般。眠床上,篆香浓郁,洒满白霜般的光线。凝视着红绮软玉般的面颊和裸露的脖颈,潘岳如醉如痴,陷入肉体感觉的激流中,久久不能自已。
美人那微微隆起的乳房,经由月亮光线透过红罗衣,发散出湿润温暖的热度。在潘岳自己温热的呼吸和红绮本身肉体的热度熏激下,她的面孔显得更加光滑,散放着类似釉彩的亮光。那张令人着迷的属于鲜卑异族的白皙美丽的脸上,黏附着欲望和异样的情感。
看着看着,潘岳恍恍惚惚感到自己上下眼皮之间的茸毛都膨胀起来,少女柔嫩的躯体,让人神魂颠倒。他深吸一口气,胸膛胀满,忽然意识到造物的宝贵。
如此鲜嫩的生命,让他庸常的生活顿时充满崭新的意义。
潘岳呼吸急促起来,他朝红绮俯下身去,紧紧拥抱她。这样的时刻,就是死亡忽然袭来,他可能都会毫不在乎。
总有一天,或者是明天,或者是遥远的一天,人,都要死去。因为,人,在历史和时间中,都只不过是一粒尘埃。死后,这春天,这月光,这天空,这夜晚,还会存在!但是,这一充满温暖的瞬间,会比肉体存在得更久!
天地,远远不能充满人的心房,只有销魂的爱和沉醉的灵魂,才是这个世界的珍宝。
“据说,在立春前一天晚上,夫妻同饮雨水,然后同房,就能够怀孕生子……”红绮低声说。她缓然起身,亲手递给潘岳一个杯子。
潘岳接过杯子,仰头一饮而尽。
新妻子的这句话,让他心中忽生沉甸甸的感觉。“怀孕生子”这四个字,不仅让他想起了亡妻杨氏,还让他想起了病死不到一个月的女儿金鹿。
在那些饱受煎熬的日子里,望着女儿日益纤弱的病躯,潘岳忧伤得几乎发疯。未得病时的金鹿,那么美丽——她的双眸,总是闪闪发光,恰似某种珍稀的五彩蝴蝶透明的双翅;她的面色鲜艳柔美,白皙而粉红的面颊上,那根纤巧好看的小鼻子像极了她的母亲;秀发乌黑,装点出女儿内在的优雅,显示出她杨氏母族的世家气息。有时,她的双颊会因为高兴,闪烁出桃花那种粉红颜色,接近半透明的玫瑰色,让潘岳总情不自禁地去亲亲她的脸……在杨氏和金鹿都在的那些日子里,孩童的幸福感和受到关爱的喜悦,使她的双颊似乎总是沐浴在光彩中,熠熠生辉。
一个又一个金鹿。女儿的形象,在潘岳的回忆中各不相同,恰似山间盛开的鲜花,随着日影、月光、微风的变化而千幻万化,她的色彩、她的身影、她的性格,都在不断变化,有时候,随着潘岳复苏的记忆,恍然而至……
在父亲的眼中,女儿从来都不是一个模样,接踵而至、各不相同的回忆,使得金鹿的姣美形象,在潘岳泪水涟涟的眼中骤然变得更加美好……命运无情,撕破了一切。继杨氏死后,伤寒又夺走了金鹿。
“嗟我金鹿,天资特挺。鬓发凝肤,蛾眉蛴领。柔情和泰,朗心聪警……”心酸之余,潘岳心中默念起几天前所作的诗文。
女儿的手,多么酷似亡妻杨氏的手,潘岳从未见过比她的手更好看的手。那双玉手,指若削葱,常常在他面前伸得长长的,懒洋洋的,犹如漫长的梦一般……在女儿临终的床前,烛光下,潘岳记得,她的双手丧失了往昔的柔软,犹如两片秋叶,呈现半透明的金色。
女儿的手,曾经多么温暖。松弛地抵住她的手,感受那轻轻的握力,那种父女情深的特殊感觉,让潘岳长久地哽咽。当金鹿的小手着力时,莫名的柔和弥散开来。她粉红皮肤之中稍带白嫩的色调,与她胖胖的手腕色泽浑然一体。在她健康的时候,她那响亮的笑声,多么像天空中白鸽子的哨音啊……
怀着忧伤侵袭时迫不及待的心情,潘岳握住了红绮的手。
他内心深深期望,自己能将红绮的这双玉手长时间握在手里,能像普通夫妻那样感受那种平静的快乐,能在少女的羞涩和腼腆中品味无声的爱情倾诉和表白……多少柔情,都能通过手的轻轻着力传递出去,都能变成那种终极感官享乐的开端。
但是,当他握住这个鲜卑女孩双手的时候,他感受到某种轻微的异样——他奇怪地意识到,自己不能接触到她内心最深处,那是一个不可触知的神秘领域……
相比杨氏的善良,红绮自有她的卓异之处。潘岳觉得,她的外表与内心,都和杨氏不同。在她的倩美笑容背后,存在某种别人无法感受的孤独和忧郁。相比绿珠,同为金谷园尤物的红绮,似乎头脑中承受着某种重负,而且,出于某种先天的悲悯,她似乎一直在强行压抑自己的生活欲望。
有时候,当红绮坐在榻上琴前沉思发愣,潘岳就会想,这样绝色的鲜卑女孩,即使她在成长过程中基本上已经完全汉化,但人们依然会受到她美丽外表的蒙蔽,无法真正窥视到隐藏在她幽深晦涩的内心的秘密。
夜色温柔,潘岳紧紧拥抱她,将双唇贴在她柔软的胸前,似乎这样,他就能进入她的内心深处……他把嘴紧贴在她艳如樱桃的嘴唇上,贪婪地吮吸着,半天一动不动,感受异族女孩奇特的香甜,感受那种让人心醉神迷的滋味!
即使在黑暗中,他也能感受到红绮那连成一片的粉红面颊,犹如春天绽放的花瓣,让人蓦然间陷入狂热的爱恋。
恍惚间,红绮的皮肤似乎变成了流体,变得那样柔美和模糊不清。当月光从窗棂中偷偷地闪过,她的皮肤和双眸熠熠闪光,让人禁不住产生幻觉——在月光下,红绮的脸,如同幽暗的蓝色痕迹,飘浮在夜色里。怔忡间,她的脸颊,又变成恍如乳白色玛瑙般的颜色……那种不同凡响的病态美感,让人欲火中烧;缠绵之中,她目光偶尔幽然一闪,刹那间露出一种异族的邪恶,那种时候,她的嘴唇会呈现某种红得几乎发黑的月季花一样的深紫色……
缱绻过后,在这柔情如水的夜晚,潘岳叹息着,脑海中又萦绕闪现出女儿金鹿那张临死的、没有光泽的面颊。如同一支白蜡烛的表面,她面色发灰,神态抑郁,好像有某种紫色的半透明的光线,黯淡地闪现在她双眸深处,恰似深冬大海所呈现的颜色……金鹿的遗容,给潘岳的记忆留下了丰富的悲伤。她那被鲜花覆盖的雪白双颊,即使在棺木中,也流露着庄重高贵之气。
夜色朦胧中,潘岳望着窗外的一株茶花,感受着凄迷的悲痛。他想起了许多有关爱女的往事:她看到父亲带来的甜食而骤然喜形于色的小脸;在一瞬间因为高兴便变得火红的脸庞;还有那张压抑不住欢喜的秀美红嘴唇……女孩所展现的童真的美丽,让潘岳作为父亲,能长久地品味温柔的喜悦。
前几天夜里,潘岳做过一个梦,他看到爱女金鹿半坐在一座桥的边缘,双腿悬空,悠然望着远方的虚空。她面前,有一个透明的琉璃水樽,里面游动着数条五颜六色的鱼……她穿着白色绫缎衣服,表情严肃,脸上具有一种孩童所没有的坚定意志力。她目光特别柔和,但对自己则报以鄙夷的一瞥。看到自己走近,她皱起小小的鼻子,优雅地侧过头去,不理睬自己……潘岳呼唤着爱女,但自己在梦中根本发不出声音,无法吸引她的注意,更无法进入她另一个世界的内心。
有一瞬间,她柔弱的目光与潘岳相遇,那样迅速,如同暴风雨日子里低空中那些风驰电掣的云彩,触着了,超过了,却互不相识,各自远去。那一刻,他们父女四目相对,谁也不知道自己幽暗的未来会蕴含什么承诺。
从女儿幽幽的目光中,潘岳看到了一层薄雾轻轻遮上。她看上去漠然无情,眼睛里面预兆了未来狂风怒吼的日子……
爱妻、爱女的早逝,福兮祸兮,有谁知道!
“安仁,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每当潘岳想起石崇唆使自己的那句话,他心中就不寒而栗。
替贾南风皇后伪造太子手书之后,懊悔、恐惧、愤懑,塞满了潘岳的胸膛。
当时,面对宦者张弘和好友石崇、贾谧,潘岳根本无法表示拒绝。
“潘大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太子不除,日后他登基为帝,我等作为皇后族党,必定九族无遗类!”张弘递过纸笔,意味深长地说。
贾谧、石崇没有多说话,他们都以殷切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从他们脸上,看不到一丝威胁的意思。但潘岳深知,自己必须做,必须写,必须模仿太子的笔迹,必须陷储君于绝境之中……
如今,他已经陷得太深,无法自拔。
那一天,在从显阳殿回家的路上,潘岳感受到从未有过的痛苦,那种不义的愧疚,那种背叛大晋继承人后的痛苦,撕心裂肺,难以言表。
此后,每当夜幕降临,懊悔就蔓延开来,继而占据他全部的思绪。他胸腔中那颗惶惑不安的心,有时候缩小,有时候增大,恐惧填满了每一丝微小的缝隙,不容任何快乐停留。
他永远忘不了那间略带潮湿气息的偏殿房间,帷幕的网纱,散发出暧昧油腻的气息,黑暗中隐藏着太多不可告人的秘密,让人顿时联想到那些无法识辨的后宫阴谋。那个房间,如同先前受贾皇后接见的显阳殿的正殿,散发着诡异的、血腥的味道。
潘岳心中沉甸甸的,回忆使得他非常不快乐。作为惊天阴谋的帮凶,他似乎能嗅到自己身体在阴暗坟墓中散发的霉味……参与陷害太子,无论从哪个角度估计后果,都让人灰心绝望。
这种深深的忧虑,不可能被抛在脑后。昔日那种使生活不稳定的、难以被命运挽留和驾驭的乐趣,还有那些值得回忆和信赖的、牢固的乐趣,以及平凡生活中天伦之乐所带来的美妙、温静的恒久真实,确凿无疑地讲,都会成为不可企及的过去……
潘岳把头深陷在红绮的臂弯里,试图以肉欲的沉醉暂时埋葬恐惧。他真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像往日去金谷园里散步时候所感受的宁静时刻一样,能在无愧中强烈感受自然和人生的魅力,享受万千美景和喜怒哀乐所附加给自己的乐趣……
如今,一切都烟消云散!须臾之间,落笔模仿太子的笔迹,罪恶最终变成了血迹斑斑……先前看上去那样无足轻重的平凡,今天看上去那样宝贵无比。
他弄明白了,无论一种快乐,还是一种忧伤,都存在于人的心中,之所以状态和程度不同,仅仅源于心情的转换,源于肉眼看不见的道德移位。
信仰,能够使人视死如归;贪欲和懦弱,能让人在卑微苟活中深陷死亡的恐怖……
最近,潘岳眼前总晃动着往日在七星石拱桥临时刑场所看到的场景——那是杨骏家族和族党被斩决的场景。当那种充满恐惧的场景回映在脑海中,所有的快乐,包括肉体的快乐,都立刻失去了魅力。
道德信仰和理性,可能偶尔会被感性弄得模糊不清。但是,一俟夜晚来临,在内省的时刻,恐惧就会扩大到无限……
“安仁,出乎我们的预料,贾后愚蠢至极,她竟然派人到许昌杀掉了太子……自此之后,大晋天下,永无宁日矣!”
凌晨时分,石崇和他外甥欧阳建一起,纵马突入潘岳府邸,唤醒了整晚被噩梦缠绕的潘岳,给他带来了这个让人沮丧和悲伤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