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长安,觊觎之眼
“嵇绍,勿得胡言!”看到大臣嵇绍出班反对给自己加九锡,赵王司马伦气急败坏,他怒声叱喝,几近失态,“你父亲嵇康,在文帝时代,就因害时乱教而被诛杀。他言论放荡,非毁典谟,如今,有其父必有其子,你效其猖獗,诬蔑帝室宗亲……为淳风俗,平异议,诏旨一下,定把你送到地下和你父亲做伴!”
嵇绍丝毫不为赵王的嚣张气焰所动,他音声朗朗,继续说:“赵王殿下,请放尊重。昔日汉献帝给曹操九锡之礼,曹魏加礼宣帝九锡,皆一时异数,绝非依据古礼行事。汉朝名臣周勃、霍光,力挽狂澜,功劳巨大,皆不曾受九锡之礼,赵王殿下,您奈何以宗室之尊,悖乱礼数呢?”
“嵇绍,看来你确实活够了!”赵王怒喝。
嵇绍一笑,并不答言,对在场群臣一揖,拂袖下殿而去。
“嵇绍乃张华余党,朝堂之上,竟敢侮辱相国。请赵王下令,处死此人,以儆效尤!”没等赵王说话,武将中走出一个人大声表态。
众人一看,原来是孟观。
当初贾南风、楚王等人联手诛除杨骏,孟观和李肇两个武将内外勾结,起到了至为关键的作用。因诛杨骏之功,孟观得封上谷郡公。其间,李肇愚蛮,积弩将军一直做到现在。
孟、李二人成为诛杀杨骏的“功臣”后,在日后数次宫廷政变中,禁卫军将领有样学样,成为各方成败的关键力量。
孟观此人,并非那种头脑简单的跋扈武将。他自幼嗜学,精通天象、历法,可称乃文乃武。元康六年,氐族头目齐万年聚众十余万,竖旗造反,进围泾阳,袭扰关中,一度直接进逼长安。当时,赵王司马伦被贬调回洛阳后,朝廷梁王等人率重兵前往镇压,依旧损兵折将,无力破敌。元康九年,晋廷在张华推荐下,起用时为积弩将军的孟观为征讨大将军,命他率京中宿卫军西征。孟观不负所望,他一路所向皆捷,奋战破敌,转年就在中亭大败齐万年,擒杀了这个一度称帝的氐酋。凯旋后,朝廷封授孟观为右卫将军。
赵王司马伦、孙秀主政后,心知孟观是贾后旧党,但念他勇武能战,并没有除掉他,反而加授他为安南将军,领兵驻屯于宛地。同时,孙秀还派出新皇后羊献容的外祖父孙旂镇守襄阳,与孟观相犄角。
宛地绝对是军事大镇,地处南北交通要冲,历史上既是南方大国问鼎中原的前哨,又是北方控遏南方的军事基地。而且,中央王朝无论都城设在长安还是洛阳,宛地都是大军通向南方的必由之路。早在两汉时代,宛城就与洛阳、长安、成都、临淄并列为全国五大都市。
为报答赵王、孙秀厚意,孟观此时站出来表态,一是临行前表“忠心”,二是故意以当众请杀嵇绍的行动来表示自己与朝中文臣无瓜葛,以图取得赵王进一步信任。
李肇蛮鲁,他看到孟观表态,马上也站出朝班,大声附和:“嵇绍反逆后人,骨子里就是我大晋逆贼,这样的人,朝廷应该斩草除根!”
见孟观、李肇出头,赵王司马伦嗓门更大,吼道:“二将军所言极是!孙大人,是否派人拟旨,诛杀嵇绍三族?”
出乎所有人意料,孙秀揺头,坐在榻上,手持麈尾,一言不发。
见状,司马伦沉不住气。他从坐床上站起来,踱到孙秀面前,问:“孙大人,何以不杀嵇绍?”
“先前诛杀张华、裴頠,已经大乖物望。方今京城稍安,不宜以谏阻之罪再杀嵇绍。”
赵王司马伦本来就是一个无主见的愚懦之人,见孙秀如此说,只得罢议。
嵇绍横插了一杠,并未能阻止赵王司马伦接受九锡的进程。文武百官在孙秀嘱使下,不少人亲自前往赵王相府去称道功德,“恳请”他接受九锡典命。
于是,在孙秀有条不紊的安排下,司马伦依照他父亲司马懿当年的样子,上表佯为谦让三次,最后,朝使持诏“敦勉”,他才“勉强”拜受九锡。
赵王得到这种超出常格的礼敬后,赵王王府得以增兵至二万人,与皇帝禁中宿卫数量相同。大喜过望之余,司马伦投桃报李,很快就以皇帝诏命的名义,进封孙秀为侍中,兼辅国将军,仍领相国司马一职。
如此,孙秀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真宰相”。不仅朝中大权由他掌握,就连赵王王府的军权,也全部在他一人手中。除了赵王府兵二万人,孙秀暗中增招兵士,使得他手下能直接控制的兵力达到三万多人。
废杀贾后的过程中,齐王司马冏出力非常大。最后,他只得迁为“游击将军”。瞻前顾后,他心中大为不满,每次上朝时,愤恨之色溢于言表。
这一切,当然逃不过孙秀的眼睛。为防止齐王司马冏成为第二个楚王司马玮,孙秀和赵王商议后,就矫诏外放齐王为平东将军,出镇许昌。这样一来,齐王就不能再领禁卫军。即使他在许昌掌握部分当地镇军,只要洛阳诏旨一下,可以随时削夺他的兵权。
帝国心脏洛阳发生的一切,都不能逃过地方镇军的眼睛。
长安。平西将军府邸。
河间王、平西将军司马颙与李含、张方一文一武两个属官,正满脸严肃地跪在地上,敬听朝廷派来的使臣宣读皇帝追复司马遹太子身份的诏书:
“呜呼!维尔少资岐嶷之质,荷先帝殊异之宠,大启土宇,奄有淮陵。朕奉遵遗旨,越建尔储副,以光显我祖宗。祗尔德行,以从保傅,事亲孝敬,礼无违者。而朕昧于凶构,致尔于非命之祸,俾申生、孝己。复见于今。赖宰相贤明,人神愤怨,用启朕心,讨厥有罪,咸伏其辜。何补于荼毒冤魂酷痛哉?是用忉怛悼恨,震动于五内。今追复皇太子,丧礼备制,反葬京畿,祠以太牢。魂而有灵,尚获尔心。”
读毕诏书,使者对河间王司马颙说:“朝廷规定,皇帝为太子服长子斩衰,群臣齐衰。诸镇藩王,各派使节,前往许昌奉迎太子灵柩回京。”
嘱咐礼仪后,使者便离开长安,踏上返回洛阳的旅途。
沉默了一会儿,河间王长史李含首先说话:
“洛阳城内,风雨欲来!先前皇太子暴薨,皆出自贾后之手。皇帝憨愚,从头到尾根本不知道内中详情。如今,赵王等人以皇帝名义向国内各镇派发此等诏书,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张方是个满脸胡子的武将,嘿嘿一笑,对河间王说:“洛阳日后乱起,大王您坐镇长安,得秦地形胜之区,带河阻山,地势便利。我们如果乘高出兵,可收高屋建瓴之效!”
李含望着眼中冒闪出兴奋光亮的司马颙,进一步劝说道:
“秦地险要,被山带河,四塞为固。汉张良曾经劝高祖刘邦:‘关中,左殽函,右陇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诸侯安定,河渭漕輓天下,西给京师;诸侯有变,顺流而下,足以委输。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也。’大王,您占据如此膏腴之地,控扼天下咽喉,岂可默默久居人下?”
听李含此话说得过于鲜明,河间王司马颙挑了挑眉毛。他挥手示意李、张二人坐下,盛欲与谈。
李含拱手,言语谆谆:
“司马迁曾言:‘夫作事者必于东南,收功实者常于西北。’大王,您能坐镇长安,定是祖宗显灵,上天福佑啊。王莽篡汉后,关中残破,故而后汉、曹魏,以及我们大晋,均以洛阳为首都。但是,帝京毕竟是帝京,后汉行三京之制,曹魏行五京之制,均以长安为西京。我们大晋立国后,武帝对长安险地一直放心不下,规定石函之制,命令天下,非近亲宗室不得坐镇关中……大王,作为安平献王之孙,您于诸王为疏属,朝廷特以贤举,才能得到封疆关中的位子。天授不取,反受其咎!”
地位的改变,使得河间王的道德观念多年来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作为安平王司马孚之孙,太原王司马瑰嫡子,司马颙最初承袭父爵为太原王,咸宁二年就国。转年,改封河间王。自青年时代起,作为疏宗王爷,他轻财爱士,钻研礼仪,享有清名,曾被武帝赏叹为“诸国仪表”。元康初年迁为北中郎将,监守邺城。元康九年,他又得以取代年老昏庸的梁王司马肜为平西将军,坐镇关中。
几年来,拥大镇,凭险要,眼见朝中痴帝在位,外戚、诸王争权,司马颙不能不有所心动。
听李含、张方说到如此的深度,河间王司马颙有些坐立不安起来。他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走着,有些一瘸一拐——一次在终南山骑马打猎受伤,造成了他右腿轻微的残疾。
虽然只有四十二岁,司马颙的鬓发已经有不少星星白色。乍看上去,他身高八尺,颏下三缕长髯,凤目黄睛,具有司马皇族那种天生堂皇的风度。他的面容,依然红润、年轻,无论接待朝廷的使者还是在长安城内,见谁都挂着可掬的微笑,显示出积极活泼、努力向上的一面。但是,只要细看他的双眼,就可以发现一种阴阴的东西在里面,透着精明、聪慧,同时显示出他内心的不安和焦灼,以及勃勃欲发的野心。
“大王,依在下愚见,您现在身在长安,大可置之度外,坐观洛阳变故。齐王、成都王、淮南王和赵王,或出武帝一系,或出宣帝一系,或出文帝一系,日后必有火拼。可以先让他们自相残杀,然后我们相机而动,定能万全……”张方虽然是武将,心机不浅。
在晋朝武帝死后动荡的岁月里,所有这些宗室权贵,全都花费了那么长时间来乔装改扮,在多年权力的较量中,不断掩饰他们的野心,以至于和他们长期生活在一起的人,往往都看不出他们内心微妙的变化。
但是,出身于寒人阶层的李含,对于政治人物的敏感超出常人。实际上,自从跟随河间王,他就已经“认出”了这位疏宗王爷,内心深处对这位疏宗王爷的勃勃野心已经有了足够的鉴别。他知道,昔日那个被武帝树为“宗室榜样”的河间王已经不复存在。长安的河间王,是一个崭新的人,是一个从前的人们并不认识的人。
人生,随着时势的不同而变化。如同死亡之谜一样,一个人内心质的变化,是一个令人心神不安的奥秘。有些人,比如李含,他会提前认知、预感到这些变化,能够知晓河间王的野心意味着什么,还知道这种野心的前奏是什么,更知道它能带给自己什么东西。
李含,字世容,陇西人,年轻时代一度有忠公清正之名,以孝廉入官,熟习吏事,有经世之才。由于他出身寒门,又不能协和流俗,多年以来仕途蹇涩,最高只做到始平令这样的小官。赵王司马伦当政后,掌权的孙秀不知从什么渠道听说了李含,就准备把他召入京城做官。岂料,河间王司马颙为他饯行,经过一席谈话,深觉他有文武大才。于是,河间王立刻上表,请求朝廷就近改派李含为自己府上司马。不到数月,李含又升长史,一跃成为河间王府的幕僚长。
李含一头灰白色的头发,在灯光下闪烁着灰色光泽,犹如弄脏的白雪一样,堆箍在他凸出的前额上。多年的殚精竭虑,使他才五十岁的年纪,脸部轮廓看上去已经变成了小老头。由于生存的艰难,他脸上一直保持一种狐狸般的警觉表情,时间久了,那种表情就面具一样常驻在他的脸上。不过,李含凭借着才智,加上他能够最大程度利用自己名气方面的优势,竭尽全力地掩饰住自己寒门出身的巨大缺陷。
他深知,只要河间王能够出头,他自己就一定能够出头。
宗室之中,河间王司马颙是很特别的一个人。他身上没有一丝别的司马亲王那种盛气凌人的高傲,也不属于那种蛮横无理的王族子弟。相反,他富有深厚的、礼贤下士的人情味,当然还有那种能够被李含一眼看透的、矫揉造作的“忠勇”。所有这些,都使得李含能够抛却胆怯,放胆进言,不会害怕自己因为在这位王爷面前出谋划策过激而招来杀身之祸。
多年沉沦下僚的经历,让李含内心对于一步登天的成功有着极其迫切的渴望。天命之年并没有给他带来谦和和宽厚,日暮途穷的恐惧,反而让他比那些初出茅庐之辈更急进,更不愿服输。寒人阶级卑微的出身,使得他缺乏某些世家子弟儒典熏陶下的与世无涉的美德,却也无底层士人固有的乐天安命。狂躁和功利,反而成为暮年李含的真实精神状态。
好乱乐祸,混乱年代,寒人才能找到发达致显的良机。
“方今之计,莫如先挑起赵王、齐王之间的嫌隙,然后见机行事。”
李含这样说了,河间王也这样做了。
于是,带着河间王的口信,李含作为关中军镇的送葬使节,去到洛阳齐王府邸,与齐王密谈了一番,表达了这样的意思:如果京中有事,坐镇关中的河间王司马颙,肯定会站在齐王这一边。
齐王做出信以为真的样子,让李含回去转告河间王,如果关中有事,他也一定会与河间王同一阵营。
不过,内心之中,马上要到许昌就镇的齐王司马冏,当下对于远在关中的阴滑疏宗河间王不是很在意。临行前,他亲自到位于洛阳的淮南王王府,语重心长,提醒淮南王司马允说:
“赵王疏宗,位望难于服人;孙秀小人,贪渎弄权,日后必乱天下……我听说,他们二人暗忌殿下威名,很快就要对你下手,先发还是后发,殿下一定要心中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