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白虎幡
又是一个干旱的夏天。
太阳如同一个巨大无比的火球,无情地蒸烤着大地。整个洛阳城,在接近正午的时候,暑气笼罩。水波粼粼的洛河,热乎乎的水汽蒸发到空气中,湿热蒸腾,使得城市像被倒扣在一口蒸锅里面。所有殿宇、房屋、道路,在被晒得发烫的同时,又溽热难耐。
酷热下,就连淮南王府内平素阴凉的大堂,也热气蒸人。
站在高台上,望着远处闪耀着紫色光芒的北邙,淮南王司马允心中焦灼。
漫长的等待,让他的生命变成了一种折磨、煎熬。
元康元年,淮南王司马允曾与楚王司马玮一起入朝,参与诛杀杨骏的活动。事情成功后,由于生母得病,淮南王迅速赶回扬州镇所。其后,洛阳城中发生巨大变故,宗室内讧,楚王杀汝南王,再后,贾后杀楚王——因祸得福,淮南王本人没在京城,所有事情,他皆没有参与其间,得以在扬州镇所安全无恙。
就这样,他在扬州一直待到太子司马遹被贾后所废。当时,皇帝无子嗣,朝廷中不少大臣准备推立淮南王为皇太弟,就密促他还朝,司马允才有机会重新回到了阔别十年的洛阳。
倒霉的是,贾南风暗中策划,一直想以她自己妹妹贾午生下的孩子冒充自己儿子坐皇太子之位,根本不想让痴帝的亲兄弟淮南王做储君。
于是,皇太弟之议,晋廷一直延搁不决。
司马允滞留洛阳期间,赵王司马伦在孙秀指使下,撺掇贾南风杀掉废太子,然后趁机发难,一举诛杀贾氏族党。当天,为安定人心,他们推立前太子司马遹的三岁儿子司马臧为皇太孙。至此,储君之位,再也轮不到淮南王司马允。
这还不算完,人在京城的淮南王身为骠骑将军兼领中护军,职务敏感,很快就成为赵王和孙秀势必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
得知赵王司马伦对自己不怀好意,淮南王不甘心束手成擒,暗中豢养死士,并与石崇等人秘密接触,密谋诛除司马伦。
岂料,孙秀手快,不待淮南王与朝臣中赵王一派的反对力量结成稳固联盟,先下手为强,以附谄贾氏族党的罪名,把石崇等人族诛。
消息传来,淮南王如坐针毡。而齐王司马冏临去许昌前一番殷殷嘱诫,更让他内心忧急。
果不其然,昨日下午,宫内派人来传旨,拜淮南王为太尉。他心知肚明,这道诏旨必是赵王、孙秀所为,佯示优礼,实夺自己手中兵权。
诏旨已下,司马允一时想不出太好的办法,只能称疾不拜。
不过,称疾不拜只能起到暂时的拖延作用。这种静待刀锋落到自己脖子上的漫长等待,比死亡还要难以忍受。
“禀告淮南王殿下,宫内使者到府,请您门前听诏。”
司马允正沉思间,卫士传话。
终于来了!司马允整理衣冠,简单安排了一下,直趋府门。仅仅过了一天,朝廷就来人摊牌,真是够快。
淮南王深知来者不善。往日传旨,都是在王府堂内,如今,来人让自己到门外接旨,不得不防。
出乎淮南王的意料,传旨使者并没有带大队人马来逮捕自己。连同使者本人在内,总共才二十多个人。使者骑马,其余随从皆步行,随列左右。
马上之人,乃孙秀派来的王弥。
王弥见多识广,来淮南王王府之前,很是担了一阵心。他知道,淮南王乃皇帝亲弟,非石崇等人可比。这位皇弟性格刚毅,身体强健,如果言语不和,对方极有可能动手杀人。
左思右想,王弥骑匹快马而来——只要二人言语不和,不待淮南王动手,他自可以从容脱逃。
“淮南王听旨!”
司马允愣怔了一下。他看了看骑马高高在上的王弥,心中诧异。这个来使,既不是中官宦者,也不是尚书省官员。
犹豫片刻,司马允还是跪下听旨。
王弥低头看了看一脸英气的淮南王,心中发颤。他咬咬牙,宣读诏旨:
“淮南王司马允,拒绝太尉任命,私自委任王府官属,实属大逆不敬。限令即刻交出印信,不得返回扬州藩镇,留于京城府邸,白衣待罪!”
司马允听清楚诏旨的内容后,并不拜接。他勃然大怒,立即起身怒声喝问:“诏旨由谁而出?我乃先帝爱子,当今皇帝爱弟,我有何罪,竟剥夺我的王爵?”
王弥好汉不吃眼前亏,赶忙让马下的从人把诏书递给司马允,解释说:“淮南王殿下,此诏我从孙秀孙大人那里得来,其余非我所知……”
取诏在手,仔细审视过后,淮南王大怒,他把诏书猛掷于地:
“皇帝诏书我见过很多,皆由中书省誊缮。这种字体,是孙秀自己写的吧。何等小人,敢擅自矫诏!来人,取我剑来,待我先杀此擅传伪诏的贼人!”
纵然是游侠出身,王弥并不敢和淮南王动手。好在事先准备充分,听淮南王这么一说,他即刻掉转马头,转身狂逃。
瞬时间,王弥跑得无影无踪。
与王弥一起来传诏的二十多个禁卫军兵士,呆愣在当场,股栗不已。
淮南王喝退了那几个人,顾语左右道:“赵王有篡逆野心,欲破我家。战亦死,不战亦死,来人,跟我一起入宫兵谏!”
于是,司马允率领兵士七百多人,从淮南王王府冲出,直奔皇宫而去。
冲到宫外的大门司马门,望着在门外值守的、面色惊惶的禁卫军,他当道大呼道:“赵王反逆,我奉旨讨逆。兵将如肯从我,速即左袒!”
这些守门兵吏,素来畏敬这位淮南王,听他如此说,许多人立即表态,左袒趋附。转瞬之间,司马允手下已经有近三千人相随。
身后兵多,淮南王胆气更壮。他率众赴宫,准备先把自己的皇帝哥哥抢在手中。有了皇帝这个招牌,胜算就基本在握。
酷热天气打仗行走,大苦之事。浑身大汗淋漓的马匹,在骑士们的身下一步一步地摇晃着。禁卫军兵士的脸,因为兴奋、紧张和酷热,都变成了褐色。骑兵马匹的笼头、鞍垫、马镫等物上面的黄铜部件,被太阳晒得发烫。
如此热气闷人的天气,不能掩盖他们出油的脸上的喜悦之情,他们跟随淮南王呐喊着,杀向掖门。
岂料,掖门门楼上鼓声擂响,忽然闪出一队兵士。这些弩兵列队成行,手持弩箭,开始射发。
嗖嗖声中,淮南王手下兵士,一百多人顿时被强弩射穿而死,数百人被射伤,倒卧在地上辗转呻吟。
“尔等无诏无敕,怎敢擅自攻打宫禁!”掖门门楼上,闪出一将大喝。他遍体甲胄,脑袋上没有戴头盔。
淮南王仔细一看,原来是积弩将军李肇。这个武夫,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淮南王率人趋来皇宫的消息,他先人一步,指挥手下弩兵,提前死死把守住各处门禁。
皇宫高墙坚厚,李肇凭高据险,手中又有杀伤力巨大的强弩,把淮南王手下的兵士牢牢堵截在门外。
本来轻松的夺宫,如今变成了不可能。
司马允骑在马上,仰望着城楼,束手无策。他身穿一身闪亮的黄金甲,手持长剑,非常醒目地立于众军之中。
城楼上面的弩兵训练娴熟,发射的弩箭虽狠,但也非常精准,没有一箭落在淮南王附近——李肇虽然鲁莽,他也留了个心眼:淮南王毕竟是皇帝亲弟,如今胜败未分,无论如何也不能伤着这位御弟。
干热的旱风掠过地面,吹拂着兵士手中的旗帜,哗哗作响。大风起处,卷起阵阵尘埃与黄沙,扬起一层薄雾般的东西,遮住了灼人眼目的太阳。
天空渐渐变成了暗黄色。城阙附近那些巨木大树,树叶经此风吹,像波浪一样剧烈翻滚起来,闪耀着绿色和白色的光芒。远处,从一片乌云的白亮云边处,忽然洒下一阵夹杂着雹粒的阵雨,经由阳光照射,一条五色彩虹缠绕在云朵中,形成了一种怪异的壮观景色。
“听我号令,进攻赵王王府!”
知道皇宫一时间攻打不下,又怕来往的弩箭射入宫内误伤皇帝,淮南王下令部队掉转,冲向皇宫不远处的赵王司马伦的相国府邸。
淮南王司马允敢公然提兵拒命,大出赵王和孙秀的意料。事起仓促,赵王王府虽然有府兵三万多,但白日间真正在王府内值守的,只有四五千人。还好,赵王府兵及时关闭了府门,他们登高据守,望墙下射箭抛石,暂时延缓了淮南王的攻势。
即便如此,双方来来往往互战,赵王兵士明显落败,居于下风。赵王府兵几次往外冲锋,皆被淮南王兵士堵了回去,死伤一千多人,最后只能勉强守住府门而已。
孙秀有智。事发当时,他本人正在宫内中书省处理事情。见势不妙,他立即派人从王府的小门把赵王接到宫内承华门,一起指挥抵拒淮南王兵马。
得知赵王从王府逃脱,淮南王心中焦急,立刻趋出,率领兵士列阵于承华门前。
安排布置后,淮南王下令部众各持强弩,迭射据守门内的司马伦属军。
情势如此,赵王司马伦也豁出去,亲自站在空地督众死战。
见外间飞矢如雨,孙秀忙让儿子孙会前去护蔽赵王。
孙会屁颠颠拿着一支长槊过去,他刚刚跑到司马伦身前,恰巧一箭射来,正中他小腹。
孙会惨叫一声,口吐鲜血,倒毙在赵王身下。此人无福,刚刚娶得河东公主在家,未及享用多时,即一命呜呼。
亲眼看到孙会死于自己脚下,赵王吓得不轻。左右旁顾,幸亏发现承华门后有数株参天大树,就赶忙率领手下官属,跑到树后躲避。
弩箭嗖嗖,遮天盖地射入,不大工夫,树上矢如猬集。
司马伦和孙秀二人,死死抱住一棵大树,终得免遭穿心之箭。
自辰至未,淮南王和赵王手下的兵士,喊杀连天,箭弩不断。
苦苦厮杀了大半天,淮南王司马允忧心如焚。他知道,如此拖下去,对自己十分不利。从目前的情势看,他暂时还占据上风——赵王王府的数千守兵,并没有跟随赵王到宫中来,依旧留原地据守;赵王其余的下属府兵,由于音讯隔断,兵将们接不到命令,不敢妄动,都留在原地待命不动;宫内,赵王只有铁杆护卫不到一千人,加上三心二意、勉强参战抵抗的禁卫军兵士,最多有三千人。
对淮南王一方来说,只要能够坚持住,随着时间的推移,宫内如果有小部分禁卫军兵士能反戈,自己的胜算还是很大。
弩箭乱发,扑哧一声,淮南王身边的一个卫士连人带马被强力的弩箭射翻。那匹青黑色大马猛地摔倒地上,它一条后腿刺眼地向上翘着,快磨坏的马掌闪着亮光,差点击中淮南王的脑袋。
西方天际,涌起了一片浓重的乌云,那些云层蕴积着雨水,玄褐色的云尾下垂着,土地散发出大雨将至的沉闷暑热。
看着周遭死伤狼藉的兵士,一种忧伤涌上淮南王的心头。他烦躁地抓住缰绳,感觉自己背上的衣服和铠甲都被汗水浸透。他舔了舔干硬的嘴唇,吃力地咽着唾沫。这位二十八岁的年轻王爷,忽然生出无数的怜悯。流血,只要开始,就没有结束。天下人,绝对不会痴呆地长久处于一种畏惧感之中,任凭一个混乱的朝廷统治,更不会让对他们恐惧的回忆来统治自己。只要憨愚的皇兄在位,小人当政,大晋的天下,就岌岌可危。
淮南王并不惧怕死亡。他想,死亡和睡眠一样,不过是人生的朋友,如果人们移动了睡眠的位置,把睡眠固定下来,那就是长眠。但是,死亡,意味着肉体会像一缕青烟那样飘逝而去。犹如青春和爱情,死亡之后,失去的许多东西,就无法再寻找回来。
怜悯,对兵士生命的怜悯,使得淮南王在亲历生命转瞬即逝之后,想到了放弃。但是,他心中也非常明白,放弃,有时候比催促兵士作战更加危险。
“皇帝有旨,皇帝解斗!”
一个尚书省官员模样的人,忽然在司马门的高大门楼上扬起一面旗幡,高声大叫。
拼死争斗的双方兵士,立刻都安静下来,全部停止了战斗,把目光射向那面旗幡。
远远看上去,那面旗幡似乎是一面驺虞幡,正是用来息兵解斗的皇家幡旗。
淮南王知道,当初,他的兄弟楚王,就是败在驺虞幡下。
不过,今天情势与十年前完全不同。如今,淮南王自己手下有兵,在争斗中占据优势。很显然,宫内尚书省的朝臣已经看清楚形势,以皇帝名义,偏向自己一方。只要皇帝使臣能手持驺虞幡到达自己面前,就意味着皇帝依旧承认自己这个御弟的宗族身份。那时候,只要自己把驺虞幡高举在手,就可以立刻挥退赵王的兵马,以胜利者姿态进入宫中。
只要能入宫,把皇帝揽在自己的阵营,就意味着最终胜利的到来。
淮南王司马允大舒了一口气。
事情的绝大部分,被他猜对了。但是,致命的一个细枝末节,他没有想到;尚书省的官员,也没有想到。惊乱之中,尚书省官员派出的持幡使者,竟然是孙秀手下的王弥。
当时,大臣嵇绍在尚书省当值。眼见赵王、淮南王各自率兵相斗,嵇绍自然心向淮南王一方。情急智生,他派人送驺虞幡给淮南王,原本的目的就是让司马允能够持幡解斗,以此威吓赵王手下兵士,取得最后的胜利。
岂料,阴差阳错,王弥被派出当使者,一切的一切,便陡然发生了反转。
王弥从尚书省出来的时候,手中所拿,并非驺虞幡,而是白虎幡。晋朝制度,白虎幡用来麾军进攻,并非解斗之用。而驺虞幡和白虎幡,远看上去,图形特别相像——驺虞幡,上面有一只身上画有粗黑条纹的低头老虎;白虎幡上,是一只昂头怒吼的纯白色老虎,身上没有条纹。
应孙秀所嘱,王弥手里拿着的这面白虎幡,会成为淮南王的夺命幡。
战场上鸦雀无声。
天色已晚。湿润闷热的风,吹得旗幡唰啦啦劲响。一朵奇形怪状的黑云涌起在西方天幕上。这块黑云顶端,镶满一层紫黄色霞光,色彩绮丽无比。一道瑰美的霞光照射在淮南王脸上,他的面庞如同涂了油彩的北方战神。
身后跟随着四百排列整齐的禁卫军仪仗队,王弥骑马,手执白虎幡,朝淮南王的战阵慢慢走过来。
由于光线的原因,淮南王看不清王弥的脸。
“皇帝有诏,重新任命淮南王为中护军,兼太尉!”王弥高声说,举起手中的诏书录板,示意司马允上前去接诏。
这种录板,桐木制成,乃尚书省颁发正式诏书时所用。
淮南王心中涌起一阵喜悦。
他仰望天空,乌云忽散成数块,一抹淡紫色的余晖挂在那里,轻柔如烟。云隙之间,透出一道橙黄色落日霞光,彤彤闪亮,发出令人目眩的光芒,直泻大地之上。
淮南王喝令兵士开阵,自己下马步行。他走到骑马的王弥近前,脱卸身上的甲胄,撩开军袍,下跪,准备接诏。
王弥跳下马。站定后,他忽然伸出右手,从左肩背后抽出一把利剑,以极快的速度,深深捅入淮南王司马允的腹部。
淮南王大叫一声,站起身来,双手紧紧握住露在身体外边的剑柄。大叫的同时,他看清了王弥的面孔。“逆贼……”
“淮南王居心叵测,擅自称兵,攻打皇宫,实属大逆不道,欲行弑逆,罪在不赦!其余胁从人众,不予追究!”王弥掉头翻身上马,挥动手中白虎幡,不停扭头,对着作战双方大声呼喝。
事情发生得如此突然,淮南王手下军将来不及反应,相顾错愕。
鲜血,不断从淮南王腹部伤口中向外迸流,很快,这个无畏的年轻人那张晒得黑黝黝的脸,就泛出了一层惨白的死亡颜色。但他严肃、安静的面孔上,再没有一条肌肉发生哪怕一丝轻微的掣动,没有露出任何难以忍受的痛苦表情。
众目睽睽之下,司马允从自己的腹部抽出那把利剑。他低头看着剑身上淋漓的鲜血,笑了一下,然后,他倒持利刃,用剑锋抵住自己的胸膛,掉过头,面对瞠目结舌的部下,说:“我,武皇帝之子,龙子凤孙,再不会像楚王那样,被此等鼠辈活捉后,当众处决受辱!”
然后,他双手用力一捅,将剑刺穿了自己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