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伪帝之死
不知道是出于恐惧还是寒冷,伪帝司马伦浑身抖个不停。同时,他满脸往外直冒冷汗,似乎连他脖子上每个毛孔里都浸透了汗水。
高举着象征停战解斗的驺虞幡,司马伦步履蹒跚,似乎双腿无力支撑他硕大的身躯,整个人看上去摇晃不已。
司马伦平时很少自己走路,总是乘轿、骑马或者是当“皇帝”之后坐辇之类。如今,自己高举着那面驺虞幡,他从太极殿一直走到洛阳城的大门,非常不习惯,累得气喘吁吁。
这一路上,他觉得好像一直有利爪在五脏六腑里扯动着,刚刚走出皇宫,他就难受得几乎连举幡的气力都没有了。
“王大人,你们要把朕怎么样啊?”司马伦回头,满脸讨好地问骑在马上押送他的王弥。
“赵王殿下,您现在都下诏‘退位’了,别再自称‘朕’了。您都过瘾过了一百天,如果再‘朕、朕’地自称,说不定马上就给您带来大祸啊……”王弥脸上浮起笑容,打趣着这位已经落败的伪帝。
“哦,是啊,是啊……”司马伦急忙点头,“都是孙秀他们惹的祸,我自己哪里想当皇帝,皇帝不好当啊……王大人,在城外向三王举行完投降的仪式,你们会把我送到哪里去啊?我能回到京城的赵王府度过下半生吗?”
“不会送您回王府……好像应该送您到永昌宫居住。”
“哦,永昌宫?不会在许昌吧?”
“赵王殿下,永昌宫您都忘了?就是原先的金墉城,也是现在‘太上皇’住的地方啊!您前些日子称帝,不是派人把‘太上皇’软禁在那里,之后改名永昌宫了吗……”
司马伦脸色一变,面如死灰。这时候,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很快就要去洛阳城边那个狭窄黑暗的皇家监狱了。
忽然,他踉跄起来,肥大的身躯弯了下去,把那杆沉重的驺虞幡拄在地上,一只手扶着王弥所乘的大马,不停地呻吟着。
他脸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似乎某种异物在他体内挤迫、钻刺,感觉有很锐利的东西把他的内脏旋成一片一片,撕成一条一条。
疼痛!
“赵王,城门快到了。您不要磨蹭,再忍耐坚持一下,等成都王、长沙王入城后,您就可以歇着了,那时候,肯定能让您歇个够……”王弥认为司马伦在装病,就不耐烦地催促他。
紧闭双眼,司马伦拄着旗幡的木杆喘息了一下。然后,他昏昏然、茫茫然了好久,呆呆地望着远方。“王大人,孙秀何在?”
王弥听赵王司马伦问这个问题,忍不住笑出声来:“孙秀,呵呵,他在一个地方等着您呢……据我估计,殿下您很快就会和他见面的……”
黄桥兵败后,孙秀忧懑不知所为,他深知众怒难犯,人心不附,几乎不敢出中书省,终日陈兵自卫。每次议事,他都令有关官员入省商谈,生怕有人趁机杀了他投奔三王的部队。
由于派出的几部禁卫军和刘琨的部队都打了大败仗,几乎匹马不归,义阳王司马威就给孙秀出了一个馊主意:规定京城四品以下官员子弟,只要年龄在十五岁以上,皆诣司隶报到,集中后,准备派这些人与兵士一起去和三王义军作战。
孙秀点头,依计行事。
岂料,此道诏旨下达后,官员士族切齿愤恨,内外诸军也皆欲劫杀孙秀泄愤。
仓皇间,孙秀再召集几个从前线败退回来的军将商议,论来论去,众口不一:有的说应该收取战败的残兵出战;有的说应该焚烧宫室,在洛阳城内杀尽所有心怀贰意的文武;有的出主意说,应该挟持伪帝司马伦往南逃,依附荆州、宛城一带的孙旂、孟观等人;还有人更离奇,劝孙秀带着司马伦乘船东走入海……
汹汹半日,几个人也没有商量出一个结果。
孙秀等人在中书省坐议,那边厢,王弥忽然带着几百牙门军从南掖门进入皇宫,干净利索地策反了三部司马,然后称敕,下令宫中禁卫军把守宫内各门,防止司马伦昔日的赵王府府兵进入。
一切安排妥当,王弥与匈奴刘和、刘聪兄弟一起,带着二十多个人,直奔中书省而来。
看到王弥出现,孙秀大喜过望,赶忙站起身来寒暄:
“广长,你终于来了。时势如此,有何佳计?”
王弥指了指身边刘和、刘聪兄弟二人,说:“我已经与匈奴大都督刘元海联系,孙大人,您可以和赵王一起,先到匈奴部暂避一下,天无绝人之路,待躲过这段时间,再寻良策……刘大都督特派他两位公子前来接应。”
孙秀信以为真,瘦窄的刀条脸直泛红光。但正与他一起商议对策的四个禁卫军将领和义阳王司马威面色都很阴郁,低头不语。
从洛阳远奔左国城投靠匈奴,路途崎岖不说,投奔异族部落,听上去太不靠谱。
正说话间,王弥使了个眼色,所率的二十多个兵士身手麻利,忽地拥上前,把那几个禁卫军将领按伏在当场,以刀勒颈,使他们个个动弹不得。
“广长,你这是何意?”孙秀大惊。
王弥抬抬手,做了个手势。兵士动手干净利落,唰唰四刀,当着孙秀的面,把那四个禁卫军将领的脑袋剁了下来。
事起仓促,血流遍地。
义阳王司马威脚快,他从坐榻处跳起,转身就往殿外飞奔。
司马威没跑出去多远,匈奴刘聪从靴子里面掏出一支短剑,稍微瞄了一瞄,手一扬,短剑飞出。
寒光闪过,哎哟一声,刘聪短剑正好把挓着双手往外狂逃的司马威右手钉在殿柱上,疼得这位义阳王哀号不已。
王弥抽出腰间宝剑,步步紧逼,朝孙秀走近。
“孙大人,我等到此来无他意,只找你借一样东西……”
“广长,切勿轻举妄动……你要什么,我都给……我这里有空白青纸诏书,赵王的玺印也都在我这里,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官职你随便填写,御府的宝物,你随便拿……”孙秀面白如纸,语无伦次。
“孙大人,官爵财宝,如今都是祸害,如今,我们只借你人头一用!”王弥狞笑着说。
“……广长,不,王大人,你不能这样……当初淮南王之死,都是你一手造成啊……你,你对赵王有拥戴之功,城外三王一定恨你入骨……”
王弥猛然飞起一脚,把孙秀当胸踹倒在地。接着,他用一只脚死死踏住孙秀的肚腹,猫下腰,左手揪住对方的头发,笑着说:“孙大人,福祸难测啊……人的一生,吉凶善恶,都是瞬息反复的事情。现在,我借你人头送给三王,最起码能将功补过……”
说着话,王弥手中雪亮的宝剑抵住已经惊骇得发不出声的孙秀喉咙,往下一使劲,生生切断了赵王司马伦这位谋主的喉咙。
刘和、刘聪兄弟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立在原地冷眼观瞧王弥杀孙秀。
王弥长吐一口气,就势仔细割下了孙秀的脑袋。
“广长,你应该马上下令,让人守住云龙门,切勿让赵王府兵有机会突入……”刘聪在一旁提醒说。
王弥用手拍拍自己的脑袋,立刻派出人把守住云龙门,然后,带着刘和、刘聪兄弟和一百多名兵士,冲入西宫去抓司马伦。
四处寻找半天,他们才在寝殿的后面的厨房肉案下找到醺醺大醉的伪帝司马伦。
时间不等人,王弥用冷水泼醒司马伦,让他立刻手写逊位诏书:
“吾为孙秀等人所误,激怒三王。如今,吾归老于农亩,奉迎太上皇复位。”
为了把投降的功夫做足,司马伦写完诏书后,王弥又强逼他亲自高擎驺虞幡,出城解兵,向成都王、长沙王义军当面投降……
当时,对赵王司马伦来说,其实还存有个反败为胜的机会——其三子司马虔事先为孙秀所召,正率领一支几万人的军队往洛阳回赶,当天进驻九曲修整。司马虔如果能火速赶往皇宫,很可能扭转洛阳形势,反败为胜。岂料,王弥仅仅派去一介诏使,入营宣布对司马虔的免官诏书。这个不争气的王爷,屁都不敢放一个,大惧之下,竟然抛下属官数十人和几万大军,匆忙赶回位于洛阳汶阳里的王府中躲避……
成都王、长沙王入城后,即刻派出数千甲士从金墉城迎归兄长痴帝。沿路百姓见皇帝复辟,皆跪于道旁,高呼万岁。
二王等人拥护痴帝自端门入宫,升太极殿,召集百官。群臣跪伏,皆顿首谢罪。
而后,众议汹汹,即刻诏命在金墉城审讯司马伦、司马荂等人……
金墉城内。赵王司马伦倚靠在冰冷的石墙上,坐在地上呆呆发愣。当了几十年太平王爷,忽然沦落到这种地步,他非常不适应。
金墉城好静啊,几乎听不到任何外面的声音。空荡荡的,阴森森的,除了能听到自己心房的颤动声和血液的流动声,一点别的声音都没有。外面,似乎永远都是广袤无垠的黑夜,似乎一切都死亡了。
寒冷,似乎默默地吮吸着赵王体内的血液。他感觉到自己的左胸有块地方膨胀起来,起伏着,翻涌着,越来越紧地挤迫着自己的心脏。冻饿交加中,司马伦感觉自己飞快地坠入一种混沌之中,坠入一种让人极度痛苦的虚无之中。
在这种静默的、不可理解的虚无中,司马伦摇晃着自己沉重的脑袋。他眼皮上那颗大肉瘤已经变成灰白色,乍看上去像是瞪着一只独眼呆呆而视。
泪水,不停地模糊着他的视线,悔恨噬咬着他的心。
他忽然想起自己当“皇帝”后宠幸的那一个来自吴地的妃子。她那双光洁白皙的手,嫣然的笑容,还有那云雀般的清脆的笑声,兀自在空中闪动着……内殿龙床上,她面孔鲜红,香汗淋漓,娇喘吁吁。纤细的少女腰肢,犹如一团恣情、飘逸的火焰在燃烧。仰卧中,她眼睛里面闪现出一种羞涩和骄矜……那雪白的肌肤,火焰般具有无限的热力,秀发闪闪发亮,充满青春活力的胴体,轻盈、敏捷,富有节奏感,让人迷醉不已……
“赵王司马伦篡夺宝位,大逆不道。自兵兴六十余日,战争杀害十万余人,罪在不赦,今绝属籍,赐死!”
在王弥和十多名禁卫军兵士督护下,一个宫内的宦者捧读诏旨。
这个宦者四十多岁,身上散发出阉人特有的淡淡尿臊味,愁眉苦脸的。
称帝百余日来,伪帝司马伦在宫中一直厚待这些宦者。如今亲眼看到司马伦沦落到这种地步,宦者心中不免生出恻然之情。
司马伦双手强撑住地面,仰头哀求王弥:
“王大人,您能替我向齐王、成都王求求情吗?毕竟,先前是我除掉的贾南风啊……再者说,念在我是他们叔祖的分上,也该饶我一命……”
面对司马伦如此荒唐的请求,王弥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赵王殿下,您也是读过书的人。您自己想想,自古篡逆奸贼,有几个能活命的……至于您篡逆引起十多万人战斗死亡,皇太孙也被您杀了,皇帝被您关到这金墉城里面,您在大晋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哪里还能活命啊……”
“能否把我关到我在洛阳汶阳里的王府里面,禁闭我,软禁我,我赌咒,赌毒咒,以后再不敢问政……”
“不行。”王弥摇头。
“……要不,把我弄到宣帝陵寝去吧,我去为宣帝守陵,把我关在地下也成,我保证终生不出陵园一步……我这么大岁数了,王大人,请您转告三王,让他们放心,我绝对不会再闹出什么乱子来……”
豆大的泪珠从赵王眼睛里面不断涌流出来,他声音带颤,连连以头叩地,咚咚直响。
“赵王殿下,只有您死了,三王才会真的放下心啊……”
王弥鄙视地看着地上这位曾经称“朕”的伪帝。
接着,他让兵士把四个木匣摆放在司马伦面前,居高临下,以一种安慰的口气说:
“赵王,您放着真王爷不做,却要当假皇帝,唉,不值得啊。您的几个儿子都先您而去了,您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有什么意思呢……”
司马伦定睛细看,发现木匣里面盛装着自己四个儿子司马荂、司马馥、司马虔以及司马诩的人头。
大概是宗室遭受处决有优待,他们的脖子被砍断处茬口整齐,血迹也被洗干净,发髻梳理得一丝不苟。除了司马荂微睁一目,其余三个人都很安详地合目,似乎在熟睡一样。平日里,这几个人肤色黑白不一,如今,失血过后,他们的脸看上去都是泛白的姜黄色。
悲从中来,司马伦禁不住哀号出声。
王弥从身边随从兵士手里端过一个酒坛,然后,他蹲下,很亲切、很耐心地对司马伦说:
“赵王殿下,黄泉路远,您多保重吧。我估摸着,您在下面不会寂寞的,宗室中肯定陆续会有更多的王爷下去陪伴您……这是金屑酒,不久前贾皇后就是喝这个死的。唉,这才多久啊,就轮到您自己享用了。都说金屑酒苦,要挨几个时辰才死,我王弥今天总算能开眼,就要看看您赵王喝了这金屑酒之后到底是怎么个死法……您别着急,慢慢喝,我自己备了一坛醇醪,会在这里待着,一直待到看您咽下最后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