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邺城皇太弟
“有诏:以河间王司马颙为太宰、大都督、雍州牧;
“有诏:加东海王司马越守尚书令;
“有诏:废皇后羊氏,幽于显阳殿;
“有诏:废皇太子司马覃,幽于金墉城;
“有诏:立成都王司马颖为皇太弟;原有丞相官职保持,增封二十郡,制度一依魏武帝故事,乘舆服御皆迁于邺城。”
…………
成都王司马颖手执酒觞,听着卢志给自己宣读“诏旨”——所有这些,非由痴帝哥哥发出,乃他邺城属官所拟。
司马颖在洛阳并未久留,很快就回到邺城,遥控京城朝政;为了避免日后再有禁卫军将领从宫内起事,他发诏杀掉了几十个曾为长沙王心腹的殿中司马,把皇宫禁卫军的指挥权收归相府;派出自己信任的振武将军石超率五万精卒屯守洛阳十二处城门,侦伺朝内动静;以手下长史卢志为中书监,留邺城参署丞相府事。
如今,洛阳的帝宫,不过是帝国的幌子而已,真正的权力核心还是在邺城。
邺城宫外,仪仗守卫,一如洛阳皇宫。大权在手,成都王司马颖僭侈日甚。由于他日益宠任孟玖等小人滥权,不听卢志等人谏劝,大失众望,国内人心思乱。
“成都王恃功骄奢,百度弛废,政紊刑深,更甚于齐王司马冏当政之时……”
站在邺城宫城的金虎台下,从带方得释不久的东安王司马繇脸挂忧色,对卢志说。
被废徙到遥远寒冷的带方郡多年,这位昔日雄心勃勃的王爷,如今满面沧桑。东安王司马繇的生母居于邺城,刚刚病死不久,故而他一直在当地建庐守丧。
“孟玖不过是成都王一个宠奴,成都王为什么那么信任于他?”
卢志听东安王如此问,叹息一声,拍了拍手中数纸诏书,说:
“是啊,孟玖阉人,卖官鬻爵,只要给他钱财,他就会让人拟好任命诏书草稿送给成都王签署,然后,就转发到我这里,正式发诏任命……成都王天性至孝,而其母程太妃对孟玖言听计从,故而成都王特别倚重这个阉奴。”
“唉,想当初,齐王、成都王攻杀篡位的赵王,迎皇帝复辟。此后,成都王毅然回邺城封地,推辞九锡,收葬战败将士遗骨,一度大得人心。子道啊,我知道,不少主意都是你给成都王出的……为什么他如今变化这么大,大失人臣之礼,心中全无敬帝之心……”
“齐王被杀后,其实,留守洛阳的长沙王司马乂十分敬重他的十六弟成都王,毕竟他们是骨肉兄弟。凡有大事,长沙王皆派人赴邺城咨询成都王意见,诏旨非有成都王副署,长沙王一概不发……可是,这二人日久生隙,因为程太妃留恋邺都,不愿远去洛阳,成都王就一直没有机会到洛京与长沙王推心置腹交谈,加上小人挑拨,他们嫌隙日深,最终造成兄弟仇杀的局面……”
言及成都王、长沙王兄弟内讧,卢志一脸遗憾。
“树欲静而风不止……我司马氏大晋,真是来日茫茫如海愁啊……”
东安王司马繇不停地摇头……
金虎台上,酣饮中的成都王司马颖,看上去似乎不是很愉悦,好像沉浸在某种伤心的情绪里面。
成都王王封之外,新加上“皇太弟”衔号,并不能保证日后的帝座必然属于自己。如今的生活,并非一种全然不同的生活。现实的一切,不是很令人欣喜,也似乎没给自己带来更多的乐趣。甚至,他感到还凭空增添了无聊、厌倦以及莫名的急躁。
夜里,成都王一闭上眼,脑海里往往就会出现自己的兄长长沙王司马乂威风凛凛的形象:他头戴闪耀着青铜光芒的兜鍪,身披镶嵌黄金片的犀皮甲胄,外披带着大褶的猩红色披风,望之令人生畏……当自己最近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张方营垒一堆未燃烧完全的木柴上焦炭一样的东西……
当成都王真正意识到自己确实失去了这位皇兄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其实自己十分需要他,脑子里总是想象他活着的样子。夜里,想着想着,有时候就想不出来了,结果反而不能精确地在回忆中看到他的脸。
成都王不禁感到泄气,在这种艰难时世中,他多么希望能有个血肉兄弟互相倾吐衷肠啊。
皇太弟,当这个名分得手之后,成都王并没有觉得这个从前他最梦寐以求的东西带给了自己多大的快乐,反而觉得这个无上荣光的衔号是东海王、河间王一起给他制造的一个没有价值的、虚假的桎梏。
闪闪发光之中,他逐渐堕入某种神秘的,或许是命中注定的深坑……
孟玖侍立成都王身边,不停给他斟酒。酒入腹中,一股暖意阵阵涌上,他才感到稍许的安全。
对面不远处,一个刚刚从洛阳皇宫教坊挑选出来的绝色美女,正在低头卖力地鼓琴。她脸上涂满了脂粉,嘴唇大概涂抹了过厚的唇脂,血红血红;由于从洛阳远来,这个歌伎不知道成都王的脾气秉性,她竭力使自己脸上露出笑容,以为这样会使他对自己更加满意。由于过于紧张,不久,她就双颊苍白,喉咙发干,汗水不断从面颊上流下来,一些紫色的眼膏冲进了她的眼睛里面……
琴声乱了。
“大王,东安王求见。”卢志走到成都王近前,禀告说。
司马颖脸上装出温柔的样子,扬扬手,让那个吓得浑身颤抖的歌伎下去,召东安王司马繇进入台榭,赐独榻让他坐下。
“东安王,丧期过后,你还是到洛阳去住吧。那里的天气,其实比邺城要好……”
相比昔日做年轻王子时那种自然的温和,面前已经是皇太弟的成都王,说起话来抑扬顿挫,蕴含某种君临天下的权威感。
东安王司马繇暗暗感到惊讶:成都王的变化真大。他越来越像武帝,不过,他的身材比起武帝更显得颀长秀挺。他身上具有武帝那种高傲、轻盈的风度,目光深邃,看上去十全十美。如果他静止不动坐在那里,确实尊严无比,如同凝固的黄金那样灿烂,具有一种伟大家族的风度。但仔细品味,就会发现成都王身上的这种风度,相比武帝那种浑然天成的自然挥洒,多多少少显得有些夸大和僵硬。
十多年前,东安王跟随楚王参与诛杀杨骏,当时的成都王司马颖,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伙子。如今,羽翼已成,他已经是大晋帝国实际的统治者。从前他那双看上去像是在微笑的眼睛,如今如一泓深潭一样,杳不可测……
阳光暖洋洋的。金虎台下,树木苍郁,侧影映照在绿得发蓝的草地上,显得无比清晰、洁净。远处,草原在太阳沐浴下,镜子一般反着光。那些草原上的树木,大概是宫人们种植的,间隔几乎完全相等。每当夜晚来临的时候,那洒在草原上的月光,就会把草地照成晶莹的白色,使得那些草地看上去仿佛全都由雪样洁白的梨花花瓣织成,犹如天堂里的草地一般。
“……邺城、洛阳,住在哪里都一样……如果天下不太平,我即使远在带方郡,驿使一纸诏书,还不是照样人头落地。”司马繇回答说。
“……东安王所见极是……”成都王吁出口气,点点头。
对他来说,如今没有什么事能比相信一个宗室成员的话更加困难。回忆不能分割,命运不能转让,信仰不能幻想。曾几何时,成都王对面前坐着的东安王无比敬畏,他曾经和自己皇兄楚王司马玮一起,果断敢杀,先发制人诛除了权臣杨骏。如今,看这位王爷那一脸的畏葸和苍白的胡须,显然,他已经丧失了昔日一切让人倾心敬佩的魅力。
“东安王,待你守孝期满,我让皇帝发诏,授你一个大镇吧……”成都王说。
“谢成都王殿下厚意!多年以来,楚王、汝南王、赵王、淮南王、齐王、长沙王,宗室骨肉相残,让人思之扼腕!……希望大王您能抑制宗藩,该遣返就镇的,就遣返就镇;该裁撤镇兵的,就裁撤镇兵,以免那些大镇藩王滋生非分野心,徒然生出是非,觊觎帝座……”
“东安王思虑长远,不愧是明白的王爷……”宦者孟玖忽然在一旁插话,他对身边的成都王说,“大王,您还是多惦记一下洛阳的东海王司马越吧,这个人心思深沉,齐王、长沙王都栽在他手里。现如今他在京城掌管尚书省,万一,哪天他又变脸,把皇帝劫持了陡起事端,可大不好办啊……”
“孟公公误会了,我刚才的意思,不是说要东海王回封地就藩……”东安王司马繇急忙摇手。
“石超将军率五万大军把守洛阳十二处城门,谁敢反逆!”成都王司马颖露出一副不屑的神色。
孟玖俯身一拱,对成都王说:“昨日晚间,我侍奉太妃,和她老人家说起洛阳官事。她说,思前想后,就是对那个东海王不放心,她让我劝告大王,让东海王即刻归藩东海。现在他食邑六县,可以给他增加封邑到十县嘛……”
“大王,切莫如此快速地下令东海王归藩,这样做,势必打草惊蛇。”一直默然不语的卢志急了,“莫说增封他十县,就是增给他二十县食邑,他也照样会造反!”
东安王司马繇坐直上身,在榻上向成都王拱手作礼道:“殿下,切莫贪一时之快意,如果您现在强行让东海王归藩,必定在洛阳重起事端!您本人在邺城,而满朝的文武大臣皆在京城,众心不一。东海王手中有兵有将,他绝不会乖乖离开洛阳束手就藩!”
“太妃的意思,大王您不能不遵啊……既然石超将军带重兵把守着洛阳十二处城门,城内的文武大臣,还不都是釜中之鱼吗?齐王、长沙王尸身未寒,东海王有那个胆子兴兵反逆吗?”孟玖阴阳怪气地说。
成都王司马颖借着酒意陡然站起身来。他仰头饮尽觞中之酒,对卢志厉声说:“太妃有旨,不得不从……来,替我拟旨,增封东海王司马越食邑十二县,即日就藩东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