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幽州鲜卑(一)
平棘,到处平川沃野。这样的地方,是绝佳的战争屠杀场地。
为成都王司马颖所委派,振武将军石超从邺城出发,率领三万重甲骑兵和四万步兵,准备迎战由王浚、段氏鲜卑务勿尘、东海王之弟司马腾以及东胡乌桓酋长羯朱所率领的晋胡联军。
从数量上看,王浚的胡晋联军处于下风,只有三万多人。
黎明时分,一望无垠的田野上,笼罩着一层乳白色的雾霭。秋天露水很重,衰草被压得贴到地面上,无精打采地呻吟。交战双方面前,在那大片即将成为杀戮战场的土地上,野草、盛开的野花和小树树枝上,结满了蜘蛛网。
露珠凝结在蛛丝上,如同宝石般闪闪发光。低矮而浓密的灌木丛中,偶尔传出秋虫鸣叫。不远处一片没有干涸的池沼里,几只野鸭在芦苇丛中叫唤着,使得当时的寂静显得非常虚假。
一阵风吹过,那些花梗上残留着的枯萎野花顿时摇落。细心的兵士会发现,无数沾满露水和黄色锈斑的叶子已经凋零,许多花萼都皱了起来,变成了黑色,处于死亡的边缘。
当太阳升起,那些泪珠般的露水,突然变得非常耀眼。风贴地而吹,无数枯萎的花叶不住地摇晃,红褐色的枯叶洒满一地,像是一群被滚滚旋风刮起的、受了惊吓的怪异鸟儿,沙沙作响着,要振翅高飞。
秋空澄明,视野所及处,笼罩着一片蔚蓝的缥缈蜃气,一股股似乎从天上雪白云堆处吹过来的风,使得兵士鼻孔中充满了甜甜的腐烂干草气味。
在成都王军队的对面,胡晋联军中军大营的最中间位置,有一辆高大的军车。在上面,站着几个首领:
王浚年近五十岁,褒衣博带,手持麈尾,面容儒雅,只是他一双三角眼和颏下稀疏的鼠须,使他看上去显得性情倔强而傲慢,具有特别的奸诈意味。王浚的女婿、段氏鲜卑首领务勿尘,年纪和王浚差不多,身材高大,英气勃勃,似乎有些疲惫地眯缝着眼睛。他和乌桓酋长羯朱一样,头顶除了留一圈头发,四周剃得光光的,后面拖一条编起的辫发。乌桓酋长羯朱三十岁左右,颧骨很高,面孔被太阳晒成了棕黑色。引人注目的是,他汗淋淋的大圆脑袋在阳光下烁烁发光,而满腮的胡子有点发红,模样看上去非常怪异,东嬴公司马腾岁数也就三十出头,两鬓过早有了白头发,额角发秃,显得比他哥哥东海王司马越年纪还要大。
从阵形上看,王浚等人的胡晋联军骑兵有些散漫,近乎无秩序。不过,如果仔细加以观察,可以发现这支大军实际上分为左中右三个部分,马阵呈“品”字形,段氏鲜卑居左,乌桓军队居右,王浚所率晋人骑兵居中。
“你们发现没有,王浚手下幽州兵和这些东胡军队的骑兵,他们许多人都是轻甲;那些鲜卑兵所骑的马,上面没有任何马铠……最奇怪的是,他们的骑兵都脚踩双镫……”观察许久之后,石超对身边的军将们说。
石超所率成都王军队,几乎是晋朝仅存的战斗力最强的军队。数年来,诸王宗室互相杀伐,洛阳原有的十多万中军劲旅,死的死,伤的伤。如今上阵的这三万重甲骑兵,是武帝时代留下的最后精锐——其中一万人是石超在荡阴俘获的护驾晋军,剩下的两万是成都王司马颖以痴帝名义新近从洛阳调来参战的禁卫军。至于殿后的四万步军,乃成都王邺城藩镇军主力。
指挥洛阳中军重甲骑兵的将领们,自觉不自觉,都感到心中轻松许多。看到敌军人数不多,他们基本胸有成竹。
在如此悬殊的敌我兵力对比之下,交战之始,石超可以凭借重装甲骑兵,迅速以排山倒海之势压倒对方。通过一轮强有力的冲锋,就能实现对敌人压制性的突破,进而摧毁他们。
三万重甲骑兵,能在平阔的战场上制造出足够的厚度和面积,铺摊开来,铁甲洪流尽可以刹那间冲毁胡晋联军。
石超手下军将们根据往常的经验判断,自己所拥有的重装甲骑兵,一旦实施冲锋,结果会非常骇人。重骑兵人有人甲,马有马铠,疾驰中的重甲骑兵,就是一排又一排快速推进的钢铁大城。
对马步军联合军团来说,每次大战,最终取胜关键是打击、摧毁敌人的士气。一旦重骑兵使敌人阵形遭到严重破坏,他们的斗志必然会丧失殆尽。到时候,步兵跟进,步步为营,跟随重甲骑兵一鼓作气斫杀残兵,破敌应该轻而易举。
让石超等人心中感到有些惘惑的是,王浚胡晋联军的骑兵,似乎没有一定的队形和稳固的阵形,看上去非常松散。
石超和晋军将领都知道,己方重甲骑兵的冲击一旦启动,绝对不能停下来,贴身肉搏非重骑兵所长。铁甲军团的作用,就是凭借一波绝对的冲击即刻摧毁敌人的防线和斗志。骑兵和骏马披着沉重铠甲,他们根本不能像轻骑兵那样从容停留作战。一轮过后,重骑兵只能在猛冲过去好长一段距离之后,再掉过头来重新组织第二次冲锋。
为了保证冲击的有效和有力,洛阳中军重甲骑兵的人马甲胄,无论是厚度、韧性,还是强度,都非常精良,可以承受冲击过程中敌军的抵抗性砍杀和一般弓箭的射击。可是,从机动性方面而言,这些重甲骑兵就显得笨拙至极。
看到王浚胡晋联军的轻骑兵都踏着双马镫,阵前一些步兵手持劲弩,石超心中忽感一沉——那些劲弩乃晋人创制,穿透力极强,可以射透重甲。而且,敌人骑兵在实战时使用双镫,看上去简单,实际上效果绝妙,如此,他们在战斗中可以不用太大的腿部夹力支撑自己的上身,能够自由挥舞手上的兵器纵横攻杀……
当石超和手下军将讨论攻击方式的时候,对面战阵中的王浚和司马腾、务勿尘等人,也在商谈作战计划。
“切勿为成都王军队这些重甲骑兵吓倒……”王浚面露微笑着说,“成都王的这些重甲骑兵,只能在冲锋前才开始装备,匆忙为人马武装铠甲,也就是说,他们不能进行奔袭。我们这些轻骑兵,具有足够的反应时间去对付他们……你们看,这块即将战斗的地方,地形虽然平坦,面积够广够阔。但据我观察,敌人重装甲骑兵排列的队形应该是横队,每排横队之间,都需要保持数十个马身那么大的距离。如此一来,对洛阳中军三万铁甲军来讲,这里的战场,还是显得太窄逼,根本容不下他们排开队形来驰骋……他们第一次冲锋过后,需要有足够宽阔的地方来掉头进行第二次冲锋,而这里,根本没有他们掉头转弯的地方。只要他们队形失去控制后变散乱,被分割后的重甲骑兵,就不能灵活转向。笨重的铠甲使得他们视野极其狭窄,只要他们停下来,就会成为我们轻骑兵的待宰羔羊……幸亏我们此次前来提前谁备了不少铁棒、铁锤和重剑,待敌人筋疲力尽之时,我们派人追上去,使劲击打那些头戴兜鍪、身穿厚甲的敌人的头部和胸部,足以让他们头碎和窒息而死……”
从人数上讲,石超所率晋兵的人数多出敌方一倍多,具有明显的心理优势。不过,那些鲜卑、乌桓骑兵高大的身材和他们奇特怪异的发式,让晋兵心中隐隐生惧。
那些异族骑兵的脸,看上去轮廓鲜明,孔武有力。许多鲜卑人都光着头,根本不戴兜鍪,露出与晋人截然不同的黄色头发和怪异的发型,面相奇特。
“王浚竖子,倚恃索虏自重,无能为也!”
似乎感觉到身边军将的内心所想,石超为他们打气。
等到属下那些重骑兵费了好大功夫终于穿好了重甲和马具装,石超再次仔细审视战阵,然后,他挥动令旗,开始指挥以楔形为冲击阵形,启动重骑兵对敌人进行攻击。
精光耀日,马蹄沉重。
三万重甲精骑,呈波浪般涌动,一波一波,逐渐加速,向王浚的胡晋联军展开第一轮冲击。
毕竟属于遭遇战,石超军队事先没有把地形侦察得特别清楚。当重甲骑兵冲出去一段距离后,一道缓坡后面的深堑忽然出现在他们眼前。
由于前进的力量太大,这些精甲重骑兵根本刹不住马,纷纷堕入深沟之中。最先掉落的人马,很快就被后面滚滚而入的人马砸压而死。
如此,战斗没有打响之时,重甲骑兵中的十多个横队就摔死、砸死在沟堑里面,眼睁睁,石超发现自己即刻就损失了大概四千人马。
深堑之中,哀号阵阵,受伤没死的骑兵发出闷闷的瘆人叫声。
后面,再有数排横队因惊惶而互相践踏,人死马伤,又有两三千。
值得庆幸的是,先前掉下去的兵马和遭践踏而死的人马尸体,竟然填平了那道深堑,使得后面的两万多重骑兵得以顺利通过。
饶是如此,看到前队战友如此未经战阵就横遭惨死,以血肉之躯垫衬马蹄,重骑兵在精神上遭受了极大的创伤,斗志顿泄。
面对汹汹而来的重甲骑兵的钢铁洪流,王浚、司马腾和他们身边的几个胡晋军将脸色都很平静。
王浚挥舞令旗,鲜卑、乌桓的军将开始吹胡笳。
得令之后,处于正中间位置的一万多王浚的幽州晋军开始掉转马头,往后面纵深处有秩序地后撤。而蹲在阵地前面的一千多晋人弩手,开始向洛阳中军的重甲骑兵发射元戎连弩。
这种连发强弩,乃昔日蜀汉丞相诸葛亮所创——弩臂上有箭匣,每次装填弩箭,可以连发十箭,射速比一般弩箭高得多,而且覆盖面极广。
箭雨过后,冲击在前的重甲骑兵又有不少连人带马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