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南北英雄(二)
绕过一个陡崖,大狼没再向树林的方向跑,反而转头跑向一个山沟。
几只灵缇从侧翼包抄过去,大獒更是紧追不舍。
褐色大獒距离那只大狼是那样近,从后面看上去,一狼一獒,几乎是咬着尾巴在奔跑玩耍。
祖逖、刘琨纵马飞奔起来,风在耳边呼啸着,眼前的景物飞速后退,他们的眼睛上蒙了一层泪雾。
到达泥泞的山沟底部后,二人忽然发现,狼和大部分猎狗,都不见了踪影,只有一只灵缇站在山梁上,四下张望。
“咦,都跑到哪儿去了?”刘琨用马鞭轻轻敲着鞍鞯,自言自语。
“准是跑到山梁那边去了……”
山梁那边,忽然传来一阵狗吠声。
蓦然间,嗖的一声,那只在刘琨、祖逖二人视线中的灵缇,被人从暗中用箭射翻在原地,蹬了几下腿,死了。
刘琨、祖逖大惊,他们立即警觉起来,四下察看动静。
打马慢行,走到稍高处,他们发现,在左前方一片稀疏树林间,有五六个身材高大的身影,正骑马缓缓而行。
“注意!”
刘琨话音刚落,几支羽箭飞来,速度极快。
二人慌忙低头,暗箭总算被躲过。
祖逖最险,他的头巾被一支箭射穿,头发顿时披散下来。
“华林园里面还有贼人?”疑虑自语之中,刘琨手也没有闲着,他飞速抽出两支钢箭,连续射出。
“哎哟”声过,对面马上两个人应声落马。
隐隐约约,剩下的三个人,似乎犹豫了一下,站在那里没有动弹。
没多久,对方抽箭再射。
刘琨、祖逖,皆劲捷过人。由于现在已经看准了对方所处的位置,他们冷静地骑在马上,仔细端详来箭方向,一一躲过。
忽然,一支鸣镝,带着锐利的哨音,从树林间一张劲弓上面射出,直朝刘琨面门飞来。
胯下儿马正在移动中,刘琨只得猛扭脖颈,扬臂接住了那支箭。
他闻了闻箭头,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对祖逖说:“士稚,怎么会是匈奴人的箭?”
祖逖不解,问:“你何以知道是匈奴人的箭?”
“你看,这是动物骨头做的箭头,上面沾过马粪……匈奴人作战前,都喜好在箭头沾上马粪。如果被这种‘脏箭’射中,即使不死,伤口也会很快溃烂。假如救治不及时,人很快就会死掉……”
“追!”二人猛磕马肚子,向树林方向追去。
对面树林里面隐藏的三个人虽然也骑马,但他们为粗细不同的树木所挡,不能驰骋跑快。
刘琨座下儿马跑得飞快。他嘴里高喊着,手中马鞭挥舞不停。地上那些没有干透的土块沾在马蹄上,裹带飞溅,溅得刘琨后面的祖逖浑身满脸都是泥。
刘琨神箭手,看得真切之时,他连发二矢。
嗖嗖声中,树林里面持弓迎前的两个人被射翻落马。
最后,对方只剩下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估计他身上箭囊中没有带多少箭矢,没有再发箭,只能忙于躲闪奔跑,不停地纵马在树林里面的几棵大树后跑来转去。
这时候,那群刚刚消失在视线中的猎狗,忽然从山梁上再次出现。
由大獒带头,群狗撵着那头大狼,直接朝刘琨他们这边奔过来。
刘琨用腿猛劲夹了一下马腹,张开他手中那张三石大弓,射出一支钢箭,当即就把大汉所骑的那匹黑色骏马射倒在地。
侥幸得命的大汉,狼狈不堪。他吃力地从马尸体下面抽出被压着的一条腿,双手撑地往后退缩着,勉强躲到一棵大树后面,以使自己避免当下就被刘琨射杀的命运。
大狼,沿着斜坡呼哧呼哧地跑着。最终,它不敌群狗,接二连三被大獒咬了数口。
忽然,大狼不再奔跑,一屁股坐在泥地上,嗥叫着,龇牙面对着群扑上来的猎犬。
急速奔跑的大獒刹不住腿,高扬着前身,猛地把大狼扑倒在地。
大獒很重,一下子把大狼死死压在地上。
后面,狗群跟上,纷纷上去扑咬。很快,那只大狼就浑身是血,毛皮上面赫然出现多个伤口。
“士稚,你替我看住这厮!”刘琨指着那个躲藏在树后的大汉对祖逖说。
那个身材高大的匈奴人乖乖坐在那里,再不敢跑。亲眼看到四个伙伴被刘琨射死,他内心清楚,眼前这个晋人对手,不仅箭法精良,而且膂力强劲。如果在没有马匹的情况下逃跑,他活命的可能微乎其微。于是,他就躲在树后不出来。
祖逖弯弓,也发一矢,正中匈奴人躲藏的大树树干,以吓止他借机逃跑。
望着与猎狗和大獒咬成一团的大狼,刘琨跳下马,拔出一把长柄匕首,快步冲了过去。
大獒先松开嘴。那些猎狗见主人来,皆停止撕咬,站在一旁摇头摆尾。
大狼本来筋疲力尽,忽然得到放松后,它眼光忽闪,一下子站稳,冲着刘琨龇牙。
刘琨飞起一脚,把那只大狼踢得就地翻滚。然后,他突上前去,弯下身,躲过大狼的锋利牙齿和前爪,一脚踩住大狼的前腿。然后,他伸出一只手,紧紧扼住了狼喉。
刹那间,他从狼脖子上的粗毛中感受到了大狼粗粗的喉管,于是,利刃猛捅,一股腥热的狼血喷涌而出。
大狼死了。
刘琨打了一个口哨。大獒和猎狗们蜂拥而上,开始撕咬分享大狼美味的尸体。
忙了这么长一阵子,刘琨有些气喘。他在狼的皮毛上蹭干净短刀上的血迹,脸色阴沉地翻身上马。
刘琨、祖逖二人骑着马,皆从背后抽出横刀,慢慢朝匈奴人躲避的大树逼过去。
那个匈奴人,身材魁伟,九尺多高,猿臂蜂腰,面孔雄毅。他戴着一顶尖顶薄毡帽,从地上爬了起来,幽灵一样站在那里,面色铁青。在他手中,紧紧握着一柄剑锋奇怪的短剑。
从他的长相、靴子和耳上的金环看,这确实是一个匈奴人。
大汉摘帽。
“永明?怎么会是你?”看清面前匈奴大汉脸上那一对奇异的纯白色眉毛,祖逖叫出声来。
出人意料,面前这个人,乃匈奴人刘曜。
“士稚,你认识他?”刘琨满脸狐疑,问祖逖。
“刘永明,刘曜……他是匈奴五部大都督刘渊的族子……多年前我们就相识……永明,听说你近年来一直在离石五部,怎么又到洛阳来了?”
刘曜喉结滚动了几下,佯装出一丝笑意,说:“我奉叔父刘元海之命,来洛阳搬取家属回离石……我叔父如今被成都王派回离石,召匈奴五部前往邺城,帮助成都王抵拒王浚和他的鲜卑兵……”
望了望不远处的几具匈奴人尸体,刘琨脸色如冰,怒喝道:“夷狄丑类,如何敢射杀我的猎犬!还敢向我等发箭!”
“……都是我手下仆从鲁莽,把猎犬误认为野狼……他们以为二位大人是禁苑官员……华林园护林官兵常常误杀进入林苑的人,故而他们就先发箭警示,非敢心有歹意……”
饶是武艺绝伦、身强力壮,在刘琨这样的人杰面前,刘曜不免膝软,嗫嚅而言。
闻此言,刘琨更怒,他以刀尖指着刘曜,厉声道:“我大晋国家不靖,尔等夷狄质子居京师,狼子野心,爪牙暴露,连官军你们也敢发箭相向……如果不是我和祖大人警醒,换了旁人,定会命丧于尔等鼠辈箭下!”
“越石,永明多年未在京都,手下人冒失,他本人肯定无故意伤我们之心……他们这些匈奴贵种,移居塞内时间久长,汉化日深。越石,无论是京城还是离石的匈奴贵族子弟,皆博览典籍,能文能武,几同我大晋北方高门。”祖逖与刘曜有旧交,替他打圆场。
刘琨表情依旧愤愤,据马傲视着刘曜,引经据典,对祖逖说:
“汉高祖时代,委曲求全,曾嫁宗室公主入匈奴,使得这些屠各鼠辈夷狄后来就冒姓刘氏。幸亏天佑大汉,匈奴天灾人祸,日益微弱,分裂为南北两部,南匈奴败后鼠窜,到汉地避难……魏武帝曹孟德,大英雄也,当他发现迁居塞内的匈奴人部落繁盛,人口众多,就果断下令,把南匈奴分为左右南北中五部,目的就是分其威权,以弱其势。当时,他在五部每部置‘部师’一人,派汉人做‘司马’以为监督……到曹魏时,匈奴部师改称‘都尉’。当时,汾水一带,南匈奴三万余遍布四周,人数不可谓少……由于统御有方,这些草原狼种畏服于英明神武的魏武帝,一时间单于恭顺,名王稽颡。他们平时耕牧,打仗时出兵出马,完全是中央王朝的顺民……可惜,如今我大晋衰弱,内讧连连,匈奴、鲜卑,这些豺狼一直觊觎晋土,很可能趁乱大起,成为我们心腹之患……成都王引匈奴,王浚引鲜卑,天下大乱,指日可待啊!”
祖逖沉默,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刘琨见祖逖不言声,继续说道:
“虽然离石地区的匈奴人与我们晋人杂居相处时间长久,汉化日深,但此辈匈奴部师,仍对五部控有传统的威权。五部平日备战不辍,倘若这些夷狄酋长一声令下,五部匈奴在瞬间都可以化为剽悍劲旅……所谓披羊皮之狼,正是此辈!”
任凭刘琨数落,刘曜躬身而立,一脸恭敬。
刘琨挥舞着手中的横刀,牙关紧咬,对祖逖说:“士稚,老齐王司马攸多年前就劝武帝杀刘渊……此辈人面兽心的匈奴夷狄,杀一人,少一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