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自相残杀(二)
突然,在耳朵里面呼呼的风声中,又多了熟悉的箭声,它们越来越响,越来越多,身后数匹骏马的奔驰声,逐渐变成了大队骑兵奔袭的轰鸣声……
怀着慌乱和恐惧回头望去,石超看到自己所有的扈从都掉落下马,他们不是被箭射死,就是被幽州突骑的长槊挑死。
不知所措中,绝望和愤怒使得石超勇气倍增。他的脸痉挛起来,他忽然收紧缰绳,掉转马头,大吼着朝敌人冲了过去。
石超此举,大出追击穷寇的幽州突骑预料。呆怔之间,他们纷纷躲闪。看到鲜卑人那张张怪异的面孔上面突如其来的慌乱,浑身是血的石超心中顿时充满了愉快的感觉:“这些在平荆之战中侥幸胜利的夷狄恶魔,原来也知道恐惧!”
一张异族骑兵面孔晃在眼前,这是一个年龄和自己差不多的鲜卑军将,他不戴兜鍪的脸,是那么年轻、英俊,浓眉俊目,鼻直口方。风,刮得他剃得发青的前额上面装饰着的一个菱形金饰摇荡着,他的衣袂飘带也迎风乱舞……
石超迎前,挥刀斜着砍过去。那沉重锋利的刀锋,切猪肉一般黏糊糊而稍有阻滞感地砍进鲜卑人柔软而有弹性的身躯里面。咔嚓一声,他那颗俊美的头颅连着半截肩膀,顿时飞出老远……
似乎就是眨眼的工夫,又好像是漫长的整个下午,石超狂砍猛杀,十多个鲜卑骑兵被这个接近疯狂的末路英雄砍死在马下……
忽然,幽州鲜卑骑兵的数支短槊呼啸飞来。
眼睁睁看着一支尖槊插中自己的右胸,石超大叫一声,堕于马下。
当时,他全身感到的不是疼痛,而是一阵冰冷。接着,是一种曾经熟悉的轻飘飘的快意……
“你知道吗,你杀的老将军,乃索靖索大人,他是我和你叔父石崇的挚友……”刘琨一脸怒气,对被押解到营帐中的石超说。
“索靖……我知道,我小的时候,曾经在我叔父的金谷园内看到过他……对了,刘大人,我还特别记得你……你曾经送给过我们兄弟一匹朝鲜的果下小马呢……”
石超脸上并没有特别的歉意,更无哀苦求饶的意思。他微微笑着,似乎陷于对往昔的回忆之中。
“你的样子,太像你叔父石崇。如果不是这个原因,索靖大人不会那么轻易死在你的手里。”
“……嗯,他当时看到我一愣,嘴里低语了一声,叫了声我叔父的字,我就知道他认错人了……战场之上,我收手不住。”石超说到这里,忽然若有所思,问刘琨,“刘大人,皇帝每次看到我,都喊‘石将军,狮子……’,我非常不解,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呢?”
刘琨苦笑了一下:“这个问题,你问我还真问对了……你叔父石崇的金谷园中曾经豢养了几头狮子,给皇帝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而且,在皇帝当太子的时候,他就常常接受你叔父石崇奉送的许多珍禽异兽,对你叔父的模样特别有记忆。所以,皇帝看到你,就想到了你叔父石崇,继而联想到狮子……”
“哦,原来如此……”石超恍然大悟。他轻轻笑了起来,说,“如此,我就死而无憾了……”
“当初,你叔父石崇和潘岳被赵王下令杀害的时候,由我监刑……没有想到,今天你也要死于我的手下。”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刘大人不必内疚。我知道,出于朋友之情,当时你对我叔父和潘岳潘大人都非常照顾,让他们得以快死,免受不少折磨。我这个当侄子的,应该感谢你才对啊……”
年方二十六岁的石超,脸上满是轻松的神色,仿佛在和刘琨谈论着别人的事情。对于即将到来的死亡,他没有表现出丝毫畏惧。
望了望帐外那些来回走动的神情愤怒、虎视眈眈的鲜卑人,刘琨低声说:
“我本来想放掉你,但是,如今我们正要借这些幽州鲜卑骑兵之力收复洛阳,奉迎皇帝还都……”
“刘大人盛情,我心领了,无须多言!如此纷纭乱世,还是早死为盼!”石超淡然一笑,“不过,我不知道刘大人您想过没有,与王浚此辈相善的幽州鲜卑,还有我们成都王当作后应的匈奴五部,皆是异族夷狄,他们,怎么能与我们同心?……我死不足惜,恐怕日后中华大地,会遍染膻腥!”
“……看你伤得不轻,来,你先吃下这粒药,能立时止血。”刘琨亲自端了一杯水给石超,接着,他从袖中掏出一个非常小的金匣,从中拿出一粒绿色的大药丸。
“哦,这是天竺的质汗……专门用于治疗金疮伤折和淤血内损,还可以治疗妇人产后血结……”
“药理你也懂?”
“那倒不是……昔日我叔父石崇的金谷园中,有一个专门的药苑,里面有一个大仓库,堆满了各色各类的药物,朱砂、云母、茯苓、人参、麝香、石青、雄黄、犀牛角、鹿茸、铅丹、狼毒乌头、桃仁、肉豆蔻、郁金……太多东西了……我还记得,他从王恺处得来的一个秘方,用晒干的白马阳物搅拌着蜂蜜泡,然后浸入酒中混饮,据说,可以壮阳,呵呵……”
遍体鳞伤的石超,似乎浑然忘记了自己的伤痛,与刘琨笑着聊起他叔父石崇的金谷园以及以往在那里发生的荒唐事。
“你还是服用了这粒丸药吧。”刘琨说。
“我马上要被处死,何必暴殄天物!这种天竺质汗,极其昂贵,刘大人还是留着吧……对了,郁金也有生肌止血的作用,刘大人如果得暇,不妨一试。日后兵戈连连,战场上能用的药物,一定要常备在身……”
这个时候,大帐门口传来阵阵哀号。一个鲜卑汉子把手中尖顶的皮帽子使劲扔在地上,怒视石超,牙咬得咯吱咯吱直响,大声用鲜卑语和汉言轮流叫嚷,大概意思是要为被杀的兄弟报仇。
他的脸色非常难看,不停拍着自己裸露的胸膛,号啕大哭,声嘶力竭大呼道:“天杀的贼将,砍死我兄弟,如不杀你,我无脸回幽州……”
几十个鲜卑骑兵站在他身边,向大帐内探头探脑,但没敢贸然闯入。
“趁着天还未黑,我还是早些上路吧……”石超说。
他怕刘琨为难,自己挺身走出大帐。
鲜卑人蜂拥上来,叫骂着,向石超挥舞着拳头。那个死了兄弟的鲜卑汉子冲过来,想抓住石超。
一个鲜卑军将赶忙跑过来,用鞭子抽打着这些人,喝令他们不要当着刘琨的面对石超动粗。
刘琨面色铁青。
看着身边这些愤怒的鲜卑人,石超丝毫不惧。他对刘琨侃侃言道:
“刘大人,我们晋人衰弱,根源在于朝廷士大夫不思进取,边陲郡镇忘战息兵,内战频起,自己人越杀越弱,才觉得这些夷狄蛮族能打仗……我读汉代史籍的时候,曾经有个发现:当时一个汉兵,可以敌五个匈奴;即使日后匈奴人有了与汉人相当的铁制兵器,汉武帝时代,一个汉兵也可以敌三个匈奴。所以说,无论是体力还是意志,我们都不输给这些夷狄……唉,怪只怪承平日久,我们晋人的体力和精力都越来越不行,反而要靠这些鲜卑、匈奴来帮助打仗。平荆之战,我输了,打了大败仗。我经验不足,输在阵法上。上天不佑,一败涂地……我真心希望刘大人日后征战,当以此为诫啊。借夷狄为援,恐怕日后祸乱,皆由此辈而出……”
刘琨低头不语。
枯萎的草茎,在石超脚下沙沙作响。惨白的阳光,照耀在他因失血过多而显得更加惨白的脸上。不过,他看上去依旧年轻俊朗,勃勃刚毅。
由于失血过多,石超感觉头发晕。有片刻时间,他几乎失去知觉。但是,当着周围凶神恶煞般的鲜卑兵将,他竭力支持着,使足全身力气,稳步走向帐外不远处的树林边。
走到一棵松树下,他站稳脚跟,脸上荡漾起一阵笑意,精神焕发。他伸出胳膊,用沾满血渍的、伤痕累累的手吃力地攀折下一根树枝,拿在手中,轻轻放在鼻子下面嗅着……
忽然,那个死了兄弟的鲜卑汉子推开人群向前跨了一步,一脸戾气,冲到了石超面前。
他高举手中匕首,直刺石超胸膛。
一刀,两刀,三刀,四刀……
石超背靠一棵大树,脸上依旧含笑,观赏般地看着鲜卑人刀刀刺中自己的身体。
这是一种缓慢而痛苦的死亡,也是一种悲壮的死亡。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石超最后对刘琨清晰地说。
鲜血从石超的口中涌流了出来。这个时候,他脸上开始呈现出一种无比痛苦的神色,捂着胸口,慢慢倒下。
眼见卫士未及拦阻住那个鲜卑人行凶,刘琨怒从心起。他忽地抽出身上的腰刀,唰的一声向那个还在不停刺捅石超的鲜卑汉子砍去,一刀,就把鲜卑人的右臂砍落。
“未待我的命令,汝辈怎么敢擅自杀人!即使行刑,也应该我们晋人来做……”
当着数百围拢过来的鲜卑兵将的面,刘琨怒喝。
那个鲜卑人倒在石超身边的血泊中,睁大眼睛望着怒气冲冲的刘琨,眼神里面满是不解和恐惧。脚下,他那条被整整齐齐砍掉的胳膊掉落在地上,断肢的手中还紧紧握着匕首。
望了一眼全身是血、已经斜倚在树上瞑目死去的石超,刘琨牙关紧咬。
他提刀上前,目光喷火,嘴里咒骂着,再逼近一步,又砍掉了那个鲜卑人的左臂。
现场鸦雀无声。不少鲜卑兵士胆怯地往后直退。
“记住!汝辈乃我从王浚大人处借来冲锋陷阵的……未有我命令,勿得擅自杀人!”
说着话,刘琨抡起手中宝刀。
白光闪过,他从上往下一劈到底,把那个已经失去了两只臂膀的、满脸惊惶的鲜卑人劈成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