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者亚三与吃人传说
自1508年葡萄牙国王下达进入中国的任务之后,十年来,葡萄牙人徘徊在大明的国门之外,未能进入。此番带领使团的托梅·皮雷斯,原是宫廷药剂师,后离开宫廷闯荡,先到印度,后到满剌加,可以说是欧洲此时最了解东方世界的人。据葡方文献记载,皮雷斯使团共计二十四人。除大使皮雷斯外,还有六名葡萄牙人、十二名仆人以及雇佣的五名舌头。据中方文献记载,“加必丹末等三十人入贡请封”。
葡萄牙请求入京进贡,依照程序,广东官场先向北京奏报:“正德十三年春正月壬寅,佛郎机国差使臣加必丹末等贡方物,请封,并给勘合。广东镇巡等官,以海南诸番无谓佛郎机者,况使者无本国文书,未可信,乃留其使者以请。”得旨:“令谕还国,其方物给予之。”
佛郎机不见载于《大明会典》,这就无法被纳入朝贡体系,也无法进入内地一窥大明虚实。对大明王朝的朝贡体系,皮雷斯已有了解,他在《东方记》中记录:“爪哇、暹罗、帕赛、满剌加的国王每五年、十年派遣使臣,携带中国颁发的证明文书,去见中国国君,并且送去他们国中最好的礼品。如果他们带有成千的礼品,中国君主会加倍还礼。”
被明廷拒绝入京后,皮雷斯想出一计,他诈称使团乃是满剌加使团。此时的大明,对于佛郎机根本就不了解,乃至认为佛郎机是满剌加的邻国。满剌加国王得到大明王朝册封,拥有朝贡的资格,与明廷关系紧密。除了诈称满剌加使团之外,佛郎机人“夤缘镇守中贵”,走了太监的门路。这太监,即宁诚。可以想象,作为五名翻译之首,熟悉中国内地情况的火者亚三,在此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对于佛郎机冒充满剌加一事,大明心知肚明,也未加以深究。在广州等待了一年之后,托梅·皮雷斯一行总算得以进入内地。
1520年1月23日,皮雷斯一行离开广东,前往南京。由于江西宁王之乱,正德帝此时正在南巡,驻于南京。至南京后,使团却未得到皇帝的接见。经由太监宁诚的牵线,火者亚三代表葡萄牙使团,重贿之后,投到正德帝宠臣江彬门下,得以觐见皇帝。正德帝是个顽劣的皇帝,喜欢游玩,喜欢新鲜事物,在海外闯荡过的火者亚三,无疑给他带来了新奇感。文官们不无心酸地记录,火者亚三“能通番汉语,毅皇帝喜而效之。降玉趾,日与晋接”。
正德帝跟着火者亚三学起了夷语,玩起了跳棋,但皇帝一直没有召见皮雷斯。一段时日之后,使团被打发到了北京,至于是否召见皮雷斯,要等皇帝回京后再定。作为使团五名通事之首的火者亚三,因为曾陪伴皇帝玩耍过,又有江彬为靠山,至京师后,入四夷馆而不跪。在京师,火者亚三与各国使团多有来往,又与番人写亦虎仙勾搭在一起。二人日益骄横,驰马于市,目无法纪,乃至敢诬告大明朝臣。
对于新来的佛郎机人,在京的朝鲜使团也很好奇,交往后留有记录:“其衣服以鹅毛织造,而体似团领,下幅甚阔,自头以着,不为解结。饮食则只食鸡肉面食,盖其土产只此耳。问其风俗,则虽君长不过一妃,而妻死不为更娶也。……其人多赉金银以来,凡所贸用,皆以金银。”
正德十五年十二月,正德帝总算回到北京,却迟迟未召见佛郎机人。至于火者亚三,则屡屡轻侮朝官,见到提督主事梁焯不肯下跪行礼。梁焯大怒,执而挞之。此事被江彬得知,怒道:“彼尝与天子嬉戏,肯跪汝小官邪?”火者亚三、写亦虎仙也发牢骚:“天颜可,即主事乃顾不可即耶。”二人联合江彬,想要告梁焯黑状,不料此时朝局突变。
正德十六年三月,正德帝朱厚照驾崩于豹房。当日皇太后下懿旨,诛杀江彬。火者亚三被作为江彬同党,抓捕入狱,后与写亦虎仙等人一起被处死。火者亚三被处死,主要原因是卷入大明内部的政治斗争,依附权臣江彬。至于佛郎机使团,正德帝留有遗诏:“哈密及吐鲁番、佛郎机等处进贡夷人,俱给赏,令还国。”正德十六年四月,皮雷斯带领使团,返回广州。
火者亚三,无疑是化名,这名葡萄牙使团的大翻译是何人,让后世颇多猜测。与火者亚三同时代的张本在《五湖漫闻》中记录了一个故事。苏州东洞庭人傅永纪,正德初年商游广东,后至海外做生意,不想船只沉没,在海中漂了三日,才到一个岛上。此岛乃“机郎佛国”,傅永纪在此经营纸竹扇,不一二年成为巨富,“机朗王召见,授以爵”。正德末年,机朗太子以傅永纪为通事,进刀剑于华夏,得到正德帝礼遇优待,遂留在京师。“嘉靖初年,罪其私通,乃致之瘐死,时年四十八。”虽然《五湖漫闻》的记录有很多偏差,但由“机郎佛国、通事、正德末年入京、被囚禁致死”等来看,此记录中的主人公与火者亚三有着高度的雷同。可以推测,火者亚三,乃是较早走向海外的中国商人。
满剌加的正牌使者于正德十六年来京,请求明朝出兵,帮助其收复失地。现在正主来了,大明王朝不得不加以处理,以捍卫朝贡体系,但处置的方式并不是大明出兵,而是训斥佛郎机人,再请暹罗帮忙。而此时的广州,佛郎机人所带来的变动,也使大明王朝决定以武力处置。
早在1518年9月底,费尔南·佩雷斯·安德拉德决定率船队返回满剌加,再返回葡萄牙。托梅·皮雷斯则留下来,寻找机会进入中华帝国内部,最终成功地进入了北京。当正德帝去世之后,托梅·皮雷斯被赶回广州,此时广州的局面却发生了变化。
费尔南·佩雷斯·安德拉德船队返回途中,遭遇恶劣天气,损失了一条船,这条船上人员登陆后得到华人的照看。费尔南的兄弟西蒙·安德拉德,受葡萄牙国王派遣,带领船队,携带了大量货物前往广东贸易。1519年8月,西蒙·安德拉德船队抵达屯门。西蒙·安德拉德船队在航海途中,还将其兄费尔南·佩雷斯·安德拉德损失的那条船上的人员接回。新的船队抵达之后,皮雷斯、火者亚三等才从广州出发,前往南京。
西蒙·安德拉德贪婪而凶残,来华之后,一改其兄此前与中国官员及民众友好往来的政策,以粗暴无礼的方式,在屯门构造木石结构的要寨,并布置大炮。他乐于支持各股强盗、绑架者,大肆贩卖奴隶。他处死了一名有错的海员,行刑时派人四处喊话,大肆张扬。西蒙·安德拉德以为,葡萄牙人拥有压倒性的军事优势,“葡萄牙人武器之精、船只之大,是中国人前所未见,有令中国人恐惧的大炮”,故而行事肆无忌惮。
当日的中国士大夫,就佛郎机人在广州的恶行有颇多记录,更有佛郎机人吃小儿的可怕描述。“遂退舶东莞南头,盖屋树栅,恃火铳以自固。每发铳声如雷,潜出买十余岁小儿,食之。每一儿,予金钱百。舶夷初至,行使金钱,后方觉之。广之恶少,掠小儿竞趋之,所食无算。居二三年,儿被掠益众。”
西蒙·安德拉德是个十足的恶棍,而葡萄牙人在世界各地都有拐卖儿童的劣行。1620年,法国旅行家莫奎特记录,他在果阿的女房东就是被葡萄牙人拐卖来的。据她所云,一个被拐卖的小孩平均价格是十二至十五两银,他们大多数来自广东省。广州地面上儿童失踪,激起了中国人的惊恐,乃至认为小儿被浓眉大眼、衣着古怪、行为粗暴的佛郎机人给吃掉了。
结寨自固、四处抢劫、拐卖儿童,哪一条都是大明无法容忍的。正德十五年年底,监察御史丘道隆、御史何鳌上奏,陈述佛郎机人扰乱地方,请加以处置。丘道隆曾担任过顺德令,何鳌乃是顺德人。丘道隆认为,满剌加才是朝贡诏封之国,而佛郎机吞并其疆土,大明应明确态度,“使归还满剌加疆土之后,方许朝贡”。如果佛郎机人不上路,“或执迷不悛,虽外夷不烦兵力,亦必檄召诸夷声罪致讨,庶几大义以明”。何鳌则认为,“佛郎机最号凶诈,兵器比诸夷独精”,近因布政使吴廷举首倡,才允许其贸易,由此导致外番船只频繁出没,不可不严防。何鳌建议:“乞悉驱在澳番舶及夷人潜居者,禁私通,严守备,庶一方获安。”
礼部复议后,拟定了处理意见,得到正德帝许可。根据朝廷的意思,广东三司掌印并备倭都指挥,不能及时处置胡作非为的佛郎机人,被加以问责。吴廷举因为首倡放开贸易,由户部查例停革。对留在广州驿站的夷人,一概加以驱逐。此后非贡之年,来华的海外船舶均被驱逐,不得进行贸易。
大明中枢作出中断贸易、驱逐船只的决定,受地理空间的限制,传到广东再执行,需要时日。正德十六年年初,西蒙·安德拉德聚集了五艘葡萄牙船只,运有大量货物,在屯门进行贸易,一时生意兴隆。此年三月正德帝去世之后,大明再次严厉要求所有在华使团、商团全部退出国境,但西蒙·安德拉德不为所动,因为货物尚未售光。
正德十六年秋七月,新登基的嘉靖帝正式决定,以武力驱逐在广州的葡萄牙人,令广州“敕镇巡等官亟逐之,毋令入境”。同时大明朝廷严令葡萄牙人,必须退出满剌加,“请贵佛郎机,令归满剌加之地。谕暹罗诸夷以救恤邻之义”。正德十六年,早先推行的抽分制也被改变,明廷规定:“自今外夷来贡,必验有符信,且及贡期,方如例榷税。”凡不在贡期及私自前来贸易者,一概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