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白银与苏样生活
明中期以后,以苏州为中心,环太湖流域兴起了一批以丝织、棉纺为中心的商业小镇。
以丝业为中心的有苏州府吴江县震泽镇,湖州府乌程县南浔镇、乌程县乌镇、归安县菱湖镇、德清县新市镇、崇德县石门镇,嘉兴府桐乡县青镇,杭州府塘栖镇、临平镇。绸业市镇有苏州府吴江县盛泽镇,嘉兴府桐乡县濮院镇、秀水县王江径镇,湖州府归安县双林镇,杭州府海宁县硖石镇。
湖州丝织业兴起,“衣之贵者蚕丝所成,湖州养蚕最为得法,丝绵所产优于天下”。湖州地方上,各省客商云集贸易,四时往来不绝。嘉兴濮院“改土机为纱绸,制造尤工,擅绝海内”。盛泽镇在明初不过是一小村庄,居民五六十家。到了嘉靖年间,丝业得到大发展,形成市镇。冯梦龙在《醒世恒言》中描述:“说这苏州府吴江县离城七十里,有个乡镇,地名盛泽。镇上居民稠广,土俗淳朴,俱以蚕桑为业。男女勤谨,络纬机杼之声,通宵彻夜。”
丝织之外,棉纺也是江南商业种植物的大宗。松江地方上,“官民军灶垦田凡二百万亩,大半植棉,当不止百万亩”。太仓州“耕地宜稻者十之六七,皆弃稻栽花”。嘉定地方,地形高亢,土脉沙瘠,不宜种谷,民间惟种木棉纺织,易银易粟以供赋税。在松江、嘉定等地,形成了棉纺业集散地。各地商人前来江南贩卖棉布,白银动骤以数万计,多或数十万,少亦以万计。
吴伟业描绘了当日江南棉花市场的盛况:“眼见当初万历间,陈花富户积如山。福州青袜鸟言贾,腰下千金过百滩。看花人到花满屋,船板平铺装载足。”“福州青袜鸟言贾”,描述的是福建一带过来的商人采购棉产品,相当部分用来出口海外。
明代谚语有云:“收不尽魏塘纱,买不尽松江布。”《鸣凤记》云:“松江旧有三般土产,今已无矣。……第一件我松江出得好墨,……第二我松江出得好布,第三我松江出得好绒单。”嘉靖朝时,松江一度还“城多荆榛草莽”;随着经济的发展,到了隆庆、万历朝,城中一片繁荣,生齿日繁,民居稠密。此时城市已显得狭小,出现了扩建新城之议。
江南地区大量种植经济作物,由此产生了对粮食输入的需求,带动了米业贸易。
江南地区输出丝织品、棉纺品,输入的产品则是生产原料与米粮。朱国祯指出,万历时南直隶、浙江,“米则一岁之收,不足一岁之用,反取给于外江”。“江广各商,冒涉风涛险阻,贩米来苏。”万历末期,湖广禁米外输,导致江南米价暴涨,“斗至一百五六十钱”。
苏州枫桥米市,冠绝天下,从枫桥至阊门之间,十里河岸密布米铺。枫桥米市的斗斛,被公认为计量标准,称“枫斛”。洪武元年,平望设镇,为吴江四镇之一。在明初,平望镇已经具有一定规模,形成了以粮食贸易为中心的市场。据《吴江县志》载,明初平望,“居民千百家,百货贸易,如小邑然。自弘治迄今,居民日增,货物益备,而米及豆麦尤多。千艘万舸,远近毕集,俗以小枫桥称之”。
由于贸易发达,江南各地出现了中介机构牙行,联系买卖,依照市价,主持交易,从中抽成。《醒世恒言》中描述:盛泽镇“那市上两岸绸丝牙行,约有千百余家,远近村坊织成绸匹,俱到此上市。四方商贾来收买的,蜂攒蚁集,挨挤不开”。牙行种类繁多,根据行业分为丝行、绸行、经行、米行、豆行、桑叶行等,从事各类贸易。
参与江南丝绸贸易的商帮,主要有山西商人、安徽商人、江浙商人、福建商人和广东商人。福建、广东商人除参与国内贸易外,还经营海外丝绸贸易。“明后期的商人资本,二、三十万两的算中贾,五十万两以上的算大贾,最大的有达一百万两的,这就很少了。”
明代中国各类产品行销日本,其中丝织品占据了高端市场,备受追捧。据《见只编》载:“大抵日本所需,如室必布席,杭之长安织也;妇女须脂粉,扇漆诸工须金银箔,悉武林造也;他如饶之瓷器,湖之丝绵,漳之纱绢,松之棉布,尤为彼国所重。”
日本衣饰自成体系,大量进口生丝进行加工,织制上好缎匹。明人记载:“若番舶不通,则无丝可织。每百斤值银五六十两,取去者其价十倍。”这番舶初期指葡萄牙人,后来则有西班牙人、荷兰人等。每年葡萄牙人贩卖“铅、白丝、红木、金货等物”,至长崎贩卖,获取暴利。全汉昇认为:“在十六至十七世纪的五十余年间,葡船每年自澳门运往长崎的华丝,少时约为一千五六百担,多时约达三千担。自1636年之后,数量显著减少。”
葡萄牙之外,中国商人在对日贸易中也占据了相当地位。在隆庆开关前,明廷禁止对日贸易。隆庆开关后,仍禁止对日贸易。中国商船出海之后,先远离海洋,再折往日本,从事贸易。至万历年间,朝鲜之战结束,倭寇之乱平定,恰逢日本银矿产量大幅提升,虽明廷有严禁,可中国商船仍然源源不绝,前往日本。如万历三十七年七月,中国商船十艘抵达日本鹿儿岛和坊津,这些船只将载货目录进呈给岛津氏。据船主陈振宇、陈德所呈的目录载,其商船上载有“缎、绫、青紬、素绫、丝紬、帽科、素紬、蓝紬,合计六零三匹,此外还有天鹅绒、毛毡、扣线若干”。被白银所吸引,沿海各地走私船来来往往,不绝于水路。正德、嘉靖以后,江浙沿海“富家以资,贫人以佣,输中华之产,骋彼远国,易其方物以归,博利可十倍”。
除了与日本贸易,由澳门驶向果阿等地的葡萄牙商船,装载最多的货物是生丝和丝织品。葡萄牙人由澳门航海出发,向着全世界进行贸易,贸易物品中以丝绢为大宗。“仅生丝一项,1580年至1590年间,每年运往果阿的生丝约三千担,价值白银二十四万两,利润达三十六万两。1636年的出口量增加到六千担,利润达七十二万两。”
西班牙人也不甘落后,积极介入与中国的丝货贸易。在马尼拉帆船贸易中,中国产丝织品、棉织品占据了主导地位。中国丝织品质地优良,价格便宜,很快就占据了东南亚、美洲市场。1591年,菲律宾总督发现,群岛上居民多着中国衣料,不再种棉织布,于是禁止他们穿着中国丝绸及其他衣着原料。从美洲的智利到巴拿马,随处可见质优价廉的中国丝绸,乃至流浪汉、混血儿、印第安原住民都穿着中国丝制的华丽衣服。
从事丝业贸易,能带来巨大回报。全汉昇研究之后认为:“在中国每担值银一百两的湖丝,运到吕宋出售,起码得价二倍。除西班牙人外,有时日本商人也到那里搜购湖丝。当大家在市场上争着购买的时候,湖丝价格更急剧上涨,每斤售银五两,则每担五百两。由于国内与吕宋售价的悬殊,把丝货运到吕宋出卖的中国商人,能获得巨额的利润,从而把赚到的银子大量运回本国。”“大体上说,在菲律宾、墨西哥之间,经营丝货贸易的净利润,约为投资额百分之一百至百分之三百,其多少要因时间不同而有差异。”
隆庆开关之后,明廷对出海贸易的商船设有定额。初期定为五十艘,万历十七年,增至八十八艘,东西洋各四十四艘。至万历二十五年,增至一百三十七艘。定额分为东西洋,但西洋路途遥远,商船少去,“或贪路近利多,阴贩吕宋”。中国商船装载多为江南所产丝棉织品,运至马尼拉后,分别销往东南亚、美洲。大帆船贸易就是将中国江南所产丝棉织品运出,将美洲所产白银运入的过程。
当荷兰人出现在东亚水域之后,接连打击了老牌海上强国西班牙、葡萄牙,葡萄牙被从日本驱逐,东南亚被荷兰控制。1624年,荷兰人至中国台湾建立中转基地,从东南亚运来香料,从日本运来白银,至中国大陆采购生丝、丝织品,再运往日本及东南亚贸易。而在海外贸易中,江南输出生丝、丝织品,输入白银及香料、木材等,成为当时世界贸易的中心。
到了明中后期,“江南富室有积银至数十万两者,今皇上天府之积亦不过百万两以上”。社会经济的发展、社会生活的繁盛,使社会控制渐渐松弛,有钱之后,及时行乐。江南诸府县,“富家豪民,兼百室之产,役财骄溢,妇女、玉帛、甲第、田园、音乐,拟于王侯”。
嘉靖、万历以来,常熟一小镇唐市,因商业兴隆,“拥资廿余万者有数十家,故谚有金唐市之名”。万历、天启年间,柏小坡号为唐市首富,筑有园林,每夜张灯开宴,家有男女梨园,按次演出。唐市的繁荣,涌现了数十家拥资廿余万的巨富,其中有相当部分是通过长江水道,从事海内外贸易而获得。
以苏州为中心的江南地区,引领了当时的社会生活。“苏人以为雅者,则四方随而雅之。俗者,则随而俗之。”经济的繁荣,白银的流入,使人开始回归自我,开始追求个性。在这波变革的洪流之中,江南士人与富豪们走在前列,大胆地穿着,称为“苏样”,展示着自己的个性,追求个人的欢愉快乐。士人与富豪们建筑园林,购买游船,供养家班,收藏古董,鉴赏书画,进入了五彩缤纷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