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平民儒学与个体生命

正如黄宗羲所说:“泰州之后,其人多能以赤手搏龙蛇,传至颜钧、何心隐一派,遂复非名教之所能羁络矣。”泰州学派,代代有突破,时时有创造,对明代文坛士风影响巨大。

在泰州学派的传播中,一介平民颜钧,扮演了重要角色。颜钧出生在江西永新县中陂村,至十二岁才开始读书,此后有四年时间随同父亲到常熟学习科举时艺,结果却“不通一艺”。嘉靖六年,颜钧的仲兄颜钥被推荐进入白鹿洞书院,学习阳明学,后将手抄《传习录》带给他,这时他已二十四岁。颜钧读了《传习录》后,闭关默坐了七日七夜,垂头沉思。王阳明虽主张“从静处体验”,更重视“从事上磨炼”,颜钧只注重“静”的一面,也算是自有感悟,另辟天地。闭关七日之后,颜钧突觉智慧洞开,心性皎如,此后更加迷恋闭关静坐,竟然跑去山谷中闭关九个月。

此番闭关,颜钧颇有感悟,一时兴起,结成“萃和会”,聚众讲道。乡间男女七百余人,列坐两旁,由颜钧讲授耕读传家,做人道理。开讲十日之后,乡间人人相悦,家家协和。颜钧讲课时,以乡间俚语传授,通俗易懂,受到乡人欢迎。讲了两个多月之后,老者幼童,都能信口吟诵。“萃和会”以教化地方、醇厚风俗为目的,通过颜钧的讲授,起到了一定效果,闾里民皆向善。受此鼓励,颜钧充满了自信,以为自己将能与孔子治鲁相媲美。

颜钧认识到,自己学问尚浅,未有师传,想为自己的学说寻找新的理论支撑。嘉靖十年,颜钧跑去吉安游历了五年,遍访王门弟子。吉安是江西读书风气最为发达之地,也是阳明学说的重镇。不想他至吉安游历求学,在各路大儒处遭到了严厉批评:“古之狂简,恐不类子。”

嘉靖十八年,颜钧又南下到泰州王艮门下学习。颜钧在王艮门下三个月,大有所得,最后发展出一套自己的学说。颜钧自诩受传于王阳明良知学和王艮大成学,对二者“会而通之”。颜钧以自立于宇宙,不因袭古今的精神,开创出了“大中学”,即“大学中庸”之学。

颜钧认为,天地之间,最为可贵的是人,人最可贵的是心,人是天地之心,心是人身之主。他强调人的主观精神,并以“大学中庸”对此加以解释:“自我广远无外者,名为大;自我凝聚圆神者,名为学;自我主宰无倚者,名为中;自我妙应无穷者,名为庸。”他重视人的欲望,支持随心所欲,但要“不逾矩”。统治者要尊重民众的欲望,满足民众的需要。如果每一个民众的需求都得到了尊重和满足,则社会安定,天下太平。

颜钧以布衣之身讲学,以匡救时弊,力挽糜烂世风,“赤身担当,无有放下时节”。颜钧频繁奔走于各地,从事讲学。他的足迹遍布南北各地,他在江苏泰州、如皋、江都、扬州等地讲学,每次讲学,都是千人云集。后来耿定向曾经嘲讽颜钧,说他讲学时为表示贴近民众,曾就地打滚。李贽反驳,从未听过颜钧有讲学打滚之事,如果有之,“则山农自得良知真趣,自打而自滚,何与诸人事?”进而李贽嘲讽,天下之人,谄媚权贵,奴颜婢膝,无人不然,无时不然,无一刻不在地上打滚。“吾独憾山农不能终身滚滚也。当滚时,内不见己,外不见人。无美于中,无丑于外。”

颜钧性格坦诚,有侠义风骨。他的好友赵贞吉获罪被贬,他一路陪同护送至贬所。他的老师徐樾在云南战死,他不远千里,前往云南,寻觅遗体。他视钱财为身外之物,学生罗汝芳为他准备了上好的棺材送终,他将棺材变现,帮助穷人。有门生去世,他再将自己备用的棺材送出。罗汝芳说自己的老师轻财尚义,视人犹己,哪怕自己忍饥也要周济他人。

颜钧以通俗易懂的语言,解释儒学真义,宣扬自己的学说。他讲学不拘一格,利用各种平台进行传播,听众既有达官显贵,也有市井小民。他努力将自己的学问通俗化,以达成传播效果,实现他所向往的理想状态。嘉靖三十七年,颜钧在各地游走讲学。此时耿定向担任监察御史,设计将他引诱到太平府讲学。颜钧到太平府讲学三日,被耿定向以诽谤圣学、有伤风化的罪名逮捕入狱。入狱后,颜钧先是受到杖击,浑身破烂,又被饿了七日。之后患上痢疾,侥幸得以不死。颜钧被关在监狱中,虽然外形颓废,但精神坚强。被囚禁之时,颜钧仍不忘讲学,众多狱友成了他讲学的对象。

在学生的营救之下,隆庆二年,颜钧被改为发配戍边。颜钧被发配到福建邵武,刚到福建就被名将俞大猷邀至身边担任参谋。隆庆五年,俞大猷送颜钧返回江西老家,此时他已六十八岁。经历了诸多磨难后,颜钧不再外出,在家乡讲学著述,留下著作颇多。万历二十四年九月,颜钧安详辞世。

颜钧一介平民,通过自学领悟,开创出学派。他游历四方,到处讲学,为的是挽救时弊,开启民智。他的授课对象,有底层贫民如车夫、盐夫,也有和尚、尼姑、囚犯之类,他真正践行了有教无类。他的努力,促进了儒学民间化的进程,儒家理念被各个阶层所知晓。他在全国各地的讲学,培养了一批泰州学派的中坚人物,使泰州学派获得了更大范围的传播。他将王艮思想进一步发挥宣扬,又影响到了自己的弟子。颜钧的弟子罗汝芳、何心隐,日后都成为学术大儒。颜钧以一介布衣,从事讲学悟道,并以其独立的人格、进取的精神、对学术的孜孜追求,阐释了儒家的修治齐平思想。他的思想,在当时被人视为“畸怪”,可后世再看他当时的思想言论,却是何其地吻合于人性。每个人都过上美好的生活,也就世界大同了,这就是颜钧的梦想。

泰州学派传至何心隐时,已不单单是主张摒弃经书、纯任心性,更具有掀翻天地的气势。何心隐,原名梁汝元,江西吉州永丰人,为躲避严嵩迫害,改名何心隐。嘉靖二十五年,他在江西省试中高中解元,本可入仕。在接触泰州学派后,他受“百姓日用即是道”的影响,认为道在兹矣,拜颜钧为师。

何心隐创立聚和堂,领导全族过起大同社会的生活。何心隐还将非血缘的师友关系,凌驾于父子兄弟之上,打破了正统的三纲五常观念。何心隐的学说、行动,对社会主流价值观产生了强劲冲击,他也因此被视为“妖人”。

何心隐如狂侠一般,每见不平,即狂吼而出,由此得罪了地方官。嘉靖三十八年,永丰县令有赋外之征,何心隐作书讥讽,被关入狱中,得了友人帮助方才得脱。嘉靖三十九年,他入京师讲学,方技杂流无不从之。何心隐第一次在太学与张居正会面时,曾问张居正:“公居太学,知大学道乎?”张居正云,未曾听过,何心隐讥讽道:“尔意时时欲飞,却飞不起也。”张居正不动声色,心中暗恨之。据明人记录,此次在京师,他通过江湖术士蓝道行,设计致严嵩下台。严嵩虽倒,严党仍有实力,他遂改名“何心隐”,行走江湖。

何心隐思想的核心,有“欲”“仁义”等内容。他反对“无欲”,主张尊重人性的欲望,同时又希望欲望不要过度,能加以控制,故而要寡欲。他主张帝王将相与百姓同欲,将此进一步发挥,则帝王将相所欲,也是平民百姓所欲,再进一步发挥,则帝王将相要与平民百姓共享财富与权利。何心隐的学说,吻合了新兴阶层的需要,也为卫道士所警惕,如顾宪成云:“心隐辈坐在利欲胶漆盆中,所以能鼓动得人。”

以儒家思想为支撑的信仰系统,以自耕农、地主为支撑的农业经济,以科举制选拔的官僚为支撑的政治结构,是大明江山大鼎的三只鼎足。一旦一只鼎足出现倾斜,则江山这个大鼎就会倾斜;如果三只鼎足都出现问题,则会倾倒。作为信仰系统的儒家传统思想,面对着泰州学派狂飙般的出击,虽鼎足未动摇,已开始有鼎颤之感。对于高呼奔走讲学的泰州学派,明廷持续进行打压,嘉靖、万历、天启三朝,多次封毁书院,禁止讲学。至万历朝,张居正主持中枢,毁天下书院,禁止聚众讲学。

何心隐拍案而起,高声呐喊:“持正义,逐江陵去位,一新时局。”他非潜龙,而以“见龙”自诩,金光熠熠,而不知潜藏。行走于世,不知韬光养晦的何心隐,得罪了从地方到中枢的官员。万历五年十月,湖广巡抚陈瑞以“大盗犯”罪名,通缉何心隐。同年十二月,继任湖广巡抚王之垣继续通缉。万历七年三月,何心隐在祁门县被捕,由祁门解至江西,又由江西解至南安、湖广,沿途三千余里,“其不识公之面而知公之心者,三千余里皆然也”。

被捕之后,何心隐见巡抚王之垣,坐不肯跪。被痛笞百余下,何心隐只是笑笑而已。入狱之后,门人送入酒菜,见他惨景,不由流泪,何心隐又是一笑。九月初二,何心隐被杖杀于狱中,临刑前云:“杀我者,张居正也。”

泰州学派发展到颜钧、何心隐,已挣脱名教束缚,有掀翻天地之势,“诸公赤身担当,无有放下时节”。程学博《祭何心隐文》中云:“平生精力,自少壮以及老死,自家居以至四方,无一日不在讲学,无一事不在讲学。自讲学而外,举凡世之所谓身家儿女,一切世情俗态,曾无纤毫足以挂先生之口,而入先生之心。”李贽在《何心隐论》中盛赞道:“凡世之人,靡不自厚其生,公独不肯治生。公家世饶财者也,公独弃置不事,而直欲与一世圣贤共生于天地之间,是公之所以厚其生者与世异也。”

容肇祖认为,何心隐是泰州学派的后起中最切实、最有力、最激烈的一人。他抱着极自由、极平等的见解,张皇于讲学,抱济世为目的,以宗族为试验,虽破家不顾。虽得罪于地方官,得罪于时宰,亦在所不惜。容肇祖认为:“他是不畏死的,遂欲借一死以成名。他的思想是切实的,所谓‘不堕影响’。他以为欲望是可以寡而不可以无,可以选择而不可以废。欲以张皇讲学,聚育英才,以补天下的大空。他的目的太高,而社会的情状太坏,故此为当道所忌,不免终于以身殉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