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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禅徒手可搏蛟龙

在后世的发展中,泰州学派吸收禅宗“即心即佛”等观点,力倡自由,打破礼法约束,张扬个性,赤手可搏龙蛇。为了贴近世俗,吸引平民,禅宗也适时提出了“吃穿住行、饮食男女,皆是佛法”之说。如此,佛门中的研修经义、严守戒律,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由于门槛的降低,禅宗的信众越来越多。在迅猛发展的同时,禅宗之中出现了无视戒律、浪荡于世、敢于呵骂佛祖的特立独行者。禅宗与儒家中的另类泰州学派相结合,就产生了狂禅群体。狂禅没有系统的理论,也没有统一的思想,泛指反对程朱理学的僵化思维、与世俗格格不入、特立独行的一批人。

僧侣在世俗人的眼中,不外是清净无欲、恬淡自得的形象。如果哪座寺庙出了个鲁智深般的猛和尚,只怕要香火断绝、门庭冷落。可在晚明,却有一批佛教信徒,率性而为,不受世俗拘束,更具侠肝义胆,为天下苍生呼号,每见世上欺天罔人之徒,便欲手刃,取其首级。

狂禅僧人达观生性慷慨激烈,与人一言不合,即以老拳相向。他在江南以棒喝立教,所至之处,信众云集。一日,弟子冯梦祯与达观同席,席间有一盘肥美的蟹,冯梦祯抓起便吃,并解释道:“是不宜吃,无奈嘴馋。”达观大怒,拿了大棒就打了下来,“直欲顿断命根”。达观看书看到忠臣自杀,感动得泪流满面,回头见旁边的侍者没哭,便大怒:“当推汝堕崖下。”万历帝为了增加税收,派出太监为矿监税使,至各地敛财。这些太监打着皇帝的旗号,巧取豪夺,盘剥天下,荼毒万民。达观发誓,要以命相搏,请求朝廷取消此税。他北上京师时,汤显祖料定他此行凶多吉少,婉言相劝。达观笑道:“我当日断发时,已如断头。”万历三十一年,达观受京师“续妖书案”牵连而入狱,遭遇酷刑后坐化。

达观、李贽,并称当时狂禅二教主。李贽是提倡狂禅最激烈之人,如黄宗羲云:“李卓吾鼓倡狂禅,学者靡然从风。”李贽是泉州人,其祖上世代从事海上贸易。李贽一世祖林闾于元末到泉州经商。二世祖林驽“壮年航吴泛越,为泉州巨商,洪武十七年,奉命发航西洋忽鲁模斯等”。三世祖林通保“夙有经营四方志”。三世祖叔林广齐得罪官府,遂改姓为李,迁居南安。四世祖、五世祖仍然从事海上贸易,在琉球、日本做生意。到了李贽祖父时,家道中落,不再经商,但同族仍有经商者。

黑格尔认为,在海上生活的人,性格刚烈,个性好强,酷爱自由。家族长期海上经商的历史,深刻影响着李贽。李贽自小就显示了自由的个性,他自云:“我平生不爱属人管。”他读儒家书却不知何为儒家,他尊孔子却不知孔夫子为何可尊,“所谓矮子观场,虽人说妍,和声而已”。李贽自嘲:“五十以前真一犬也,因前犬吠形,亦随而吠之。若问以吠声之故,正好哑然自笑也已。”

李贽晚年云,他四十岁前什么都不信,见道人厌恶,见僧人也厌恶,见道学先生更厌恶。四十岁时,他从友人处接触到王阳明学说,顿时为之倾倒,并结识了泰州学派传人焦竑、耿定理、罗汝芳等人。万历二年,王艮之子王襞到南京讲学,吸引了李贽,李贽遂拜其为师。

中年李贽拜服于泰州学派,后来他又转向禅宗。至万历十六年夏,李贽写好《藏书》,在湖北麻城削发为僧,移居龙潭芝佛院。关于李贽削发,一说因为夏季酷热,头痒难耐。李贽剃发之后,极为痛快,曾以手拂须道:“此物不碍,故得寸耳。”

李贽也曾解释自己削发出家是因为生性自由,“缘我平生不爱属人管”。削发之后,他可以远离官场,远离交际,远离宗族。在当时社会中,头发被看得极为重要,李贽嫌弃头发长了心烦,干脆剃光,自然被人视为异端,要加以远离。李贽哪里在乎别人的看法,云:“又此间无见识人,多以异端目我;故我遂为异端,以成彼竖子之名。”

削发之后,李贽以狂禅示人,他饮酒吃肉,时常喝醉行走街市,如同癫僧。他的狂禅精神,在评点《水浒传》时尽情流露。在水浒众好汉中,他最爱的有两人:一是鲁智深,一是李逵。鲁智深的一切行为,在他看来,均符合狂禅精神。鲁智深出家却不肯学坐禅,在他看来是佛;鲁智深在佛殿后随意大小便,在他看来也是佛;鲁智深喝醉酒在禅床上呕吐,在他看来还是佛;鲁智深吃狗肉,打僧侣,在他看来更是佛。鲁智深在野猪林救下林冲,说出了“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的话语,让他膜拜,惊呼其为“仁人、智人、勇人、圣人、神人、菩萨、罗汉、佛”。鲁智深吃肉喝酒,狂野无拘束,丝毫不符合出家人的身份,可李贽却为他辩护,反问那些质疑的人:“请问,似出家人模样的,毕竟济得恁事?”

李贽由泰州学派冲杀而出,结合禅宗,自成惊世骇俗一派。他鼓吹工商,“天与以致富之才,又借以致富之势,以强忍之力,赋以趋时之识”。他认为工商业,“此天道也,虽圣人岂能违天乎哉?”他肯定人的欲望,认为自私乃是天性,“趋利避害,人人同心”,“虽大圣人不能无势利之心,则知势利之心,亦吾人禀赋之自然矣”。

他认为人世间的一切行动,都是出于利己之心。“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若无私,则无心矣。”不管是从事农业还是读书,都是从私心私欲出发。他提出了让当时士人惊骇的观点,所有读书人出仕,都是为了私欲,哪怕孔子也是如此。“故官人而不私以禄,则虽召之,必不来矣;苟无高爵,则虽劝之,必不至矣。虽有孔子之圣,苟无司寇之任,相事之摄,必不能一日安其身于鲁也,决矣。”他狂呼,应肯定好货、好色、勤学、进取、多积金宝、多买田宅为子孙谋、博求风水为子孙福荫等欲望,并满足人的欲望,他狂呼“菩萨取于净国,皆为饶益诸众生故”。

李贽憎恶道学先生的矫情虚伪,不顾世人的非议,特立独行。社会上有许多关于他的流言,如说他白日与妓女共浴,夜宿尼姑庵,去青楼嫖娼之类,他毫不在意。李贽如同熊熊燃烧的烈火,去瓦解一切高高在上的存在。他挑战孔子,认为孔子并不是不可以质疑,“以孔子是非为是非,则无是非也”。他将登上圣坛的孔子视为普通人,“虽孔子亦庸众人类也”。他批评朱熹,认为有名无实,贻害后世。他质疑儒家经典,认为并不是绝对真理。他指责理学家惺惺作态,“平居不以学术为急,临事又把名教以自持”。

万历二十六年,李贽从北京前往南京。在南京居住期间,李贽曾与利玛窦三次会面。利玛窦记录,焦竑家中有一位有名的和尚,“他七十岁了,熟悉中国的事情,有很多信徒”。这位儒家的叛逆者李贽,特别尊敬利玛窦,二人相谈甚欢。利玛窦记录,李贽认为,“基督之道是唯一真正的生命之道”。李贽认为利玛窦是一个极标致的人,但“意其欲以所学,易吾周孔之学,则又太愚,恐非是尔”。

万历二十八年,利玛窦第二次由运河前往北京,路过济宁,此时李贽正在此地。利玛窦得知李贽在此后,当即遣人去找李贽,请他帮忙拜会漕运总督刘东星,双方先后会面三次。通过李贽,利玛窦会见了刘东星,得到书信引荐,得以进入北京。与利玛窦交往之后,李贽特意将利玛窦所写的《交友论》抄写多份,分送给弟子。李贽对外来的天主教持开放态度。他认为,道不止一途,执一便是害道。

万历二十八年夏,李贽离开济宁,返回麻城。此番他被麻城官绅指责破坏风俗,僧尼宣淫,不得不躲藏至龙潭芝佛院。湖广按察司佥事冯应京煽动地痞冲入佛院,寻找李贽,不得,放火将佛院焚毁。无奈之下,李贽逃入河南商城黄柏山。在他生命的最后关头,由马经纶将他迎入北通州,加以供养。

李贽认为,“天下无一人不生知”,天下人皆平等,人无不载道。他肯定妇女地位,认为男女平等,主张婚姻自由。他高声狂呼,挑战世间的权威,砸向不可侵犯的神圣偶像。他的学说风靡一时,少年高旷豪举之士,多乐慕之。卫道士惊呼:“今日士风猖狂,实开于此。”当时士人不读四书五经,而李贽《藏书》《焚书》,人手一册,以为奇货。李贽每至各地讲学,登坛说法,听众云集,摇动大江南北。他被马经纶请至北通州后,燕翼人士,望风礼拜尤甚。

李贽的影响力太大了,他的学说太前卫了,乃至于撼动了定于一尊的孔孟之道、程朱理学。卫道士们对他畏惧有加,东林党人张问达出击,列出李贽罪状,如出书惑乱人心、行为不端勾引妇女、教唆士子不守礼法等,上奏万历帝。万历帝大怒,以“敢倡乱道,惑世诬民”为由,将他抓捕入狱,所有书籍尽搜烧毁。

让人惊愕的是,迫害李贽致死的,有冯应京、张问达,这都是东林党人的中坚。冯应京的老师,则是著名东林党人邹元标。东林党人虽然主张实学,强调工商皆本,可面对李贽的思想,他们惊悚,他们无法接受,他们仍然坚守君臣大义,于是以政治手段加以打击。

此时的李贽,已卧病在床,油灯将竭,可英雄之心,却在沸腾。“英雄汉子,无所泄怒,既无知已可死,吾将死于不知己者以泄怒也。”得知厂卫前来抓捕他之后,他从病榻之上爬起,高呼:“是为我也,为我取门片来。”门板取来,他躺在门板上,对抓捕他的厂卫道:“速行,我罪人也,不宜留。”在狱中,李贽犹不屈服,作《不是好汉》诗云:“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我今不死更何待?愿早一命归黄泉。”

万历三十年三月十五日,狱中的李贽,吩咐狱卒侍者为他剃头后,取刀割喉自杀。狱卒问他:“痛否?”他以指蘸血写道:“不痛。”狱卒又问:“裁决未下,为何自刎?”他写道:“七十老翁何所求!”三月十六日夜,李贽去世。李贽死后,汤显祖甚为哀恸,写下《叹卓老》:“自是精灵爱出家,钵头何必向京华?知教笑舞临刀杖,烂醉诸天雨杂花。”张师绎认为,李贽的自杀,“使后之君子,知夫以语言文字杀天下士者,非徒无益,而反助之名。罗钳世网之烈,其少有悛乎”。

李贽的作品被列为禁书,可士人们仍然争相收藏。汤显祖为《李氏全书》作序,盛赞它可以传世、经世、济世、训世、骇世。汤显祖在他的名作《牡丹亭》《南柯梦》中诠释了狂禅精神,主人公为了追求真爱,无视世俗,放纵情欲,“情了为佛”。

李贽所代表的狂禅思潮,是有明一代那些不羁的前行者的思想凝聚。前行者们不满于僵化的主流思想,也不满于传统意识形态对社会生活的控制。他们的叛逆意识如同火山岩浆一样不可遏制地喷发而来。

由泰州学派心性之解放,开启了明代文学的大繁荣。徐渭、李贽、汤显祖、公安三袁、冯梦龙、屠隆、李渔等人深受泰州学派影响,在诗文、小说、戏曲等领域,写就了一批至情至性的名作。汤显祖少年时就接受心学,十三岁时,随泰州学派罗汝芳学习。罗汝芳鼓吹赤子之心,认为“顺应此心即为善”。罗汝芳的思想深刻影响了汤显祖,使他一生热爱自由,追求真情。汤显祖认为:“世有情之天下,有法之天下。”为政者以情感化万民、治理天下,就能实现天下太平。汤显祖迸发出创作的激情,完成了一系列不朽名作。《牡丹亭》一出,世人为之疯魔,此剧给予理学以当头一击:人间儿女的刻骨深情,使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正德朝之后,随着葡萄牙、西班牙人的陆续到来,海外航路的开辟,无数白银涌入中国。经济的迅速发展,货币的流通,既改变了明代人的日常生活,也带来了思潮上的变革。狂禅怒吼咆哮,为世间不公而奔走;泰州学派贴近平民,赤身担当,开启民智。此时的他们,已不在意世俗眼光,勇敢地鞭挞虚伪、保守、腐朽的一切。他们的行为和言语,就像一杆杆标枪,向旧势力发起一次次投刺。他们看似消极、颓废,可内心燃烧着炽热的火焰。达观怒吼赴死,李贽呼唤童心,汤显祖写就至情之作。他们都是以笔为枪的战士,奋不顾身地冲向陈旧势力的堡垒,虽枪断、马翻、血溅、人死,也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