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白银危机的真相
后世就大明王朝的覆灭,有各种因素的解读。一说以为,外来白银流入的锐减,予明廷以沉重打击。但在明亡之前,海外白银流入虽有缩减,却不致伤筋动骨。导致明廷覆灭的一系列因素包括:努尔哈赤的崛起,带来东北亚地区朝贡秩序的崩溃;明廷自身内部的因素,导致采用西方火器装备的明军发动吴桥兵变,投奔后金;宦官干政与频繁的党争,予政治军事较多牵制。而其根本原因,则是明廷自身陷入无可救药的溃败,陷入中国王朝周期兴亡率之中。
美国学者W.S.阿特韦尔认为,明朝政府的灭亡与当时白银进口的锐减有关。从1610年到明朝灭亡的1644年,美洲白银产量下降,中国白银进口大幅减少。1618年至1636年,明廷为对付农民起义和满族入关,将赋税提高了七倍。由此造成流通中的白银减少和银贵钱贱,从而给经济发展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那么,明末果然因国际动因,造成了白银减少吗?
在17世纪上半叶,作为中国白银输入主要来源地的日本、西班牙,在外贸政策上发生了变化。此期间,在中国海域出现了新兴力量——荷兰。1630年之前,荷兰持续对葡萄牙、西班牙的海上商船发动劫掠。在中国沿海,荷兰人持续进行骚扰,多次对澳门发动攻击,与明廷及郑氏海上集团发生大规模武装冲突,影响了海外贸易。
1634年至1635年,西班牙国王推行新的贸易限制政策。1639年至1640年,西班牙在菲律宾屠杀了两万多名中国人,导致马尼拉和中国贸易额急剧下降。荷兰持续封锁果阿和满剌加航道,澳门遭到孤立。1639年,日本德川幕府拒绝葡萄牙船只进入长崎贸易,同时德川幕府禁止日本人进行海外贸易,之后日本白银出口大幅下降。1642年,澳门葡商得知葡萄牙国内爆发反对西班牙王室的战争,停止了对马尼拉的贸易。
据此,W.S.阿特韦尔认为:“国际贸易和白银输入导致明朝政府无法解决的困难。明王朝于1644年春天灭亡,虽不能简单解释为由于白银进口的猛烈下降,但白银进口的下降确实加剧了它的困难和动摇了它统治的基础。”
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葡萄牙人被驱逐出日本后,其地位很快被中国商人、荷兰人给取代。虽然荷兰人持续发动骚扰,但此期间中国海商与长崎、马尼拉的贸易并未停止。至郑芝龙集团肃清沿海各股海盗集团,与荷兰人达成妥协后,稳定了海上秩序,中国沿海商船与马尼拉、长崎的贸易持续进行。
倪来恩、夏维中研究认为,在朱印船贸易时期,1610年日本输入中国的白银不过八万公斤,1620年为十万公斤。日本宽永十二年,幕府全面禁止日本人出海,朱印船贸易告终,此年输入中国的白银为十一万公斤。1637年,回升到二十万公斤左右。1639年葡萄牙人被驱逐,反而导致了荷兰、中国商人对日贸易上涨,当年有十七万公斤白银被运往中国。1643年,在大明灭亡之前,一片混乱之中,日本白银输入量下降至七万公斤。日本对华输出白银的数额,在明亡之前常有波动,这不能说明日本外流白银的急剧下降,这也不能说明由于白银输入量的下降,导致了大明王朝的银荒,引发了危机。
日本之外,中国与南美洲的银丝贸易在此期间并未萎缩,西属美洲白银仍和17世纪初一般,大量流向中国。1602年及以前,每年美洲白银经马尼拉流入中国的数量为二百万比索;1604年12月,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二世发布赦令说,每年运到菲律宾的二百余万比索的银子,最后都流到中国去了。1630年,一名传教士写道:“中国每年驶往马尼拉的船只经常有四十艘,或四十艘以上。这些商船又往暹罗、柬埔寨等国贸易。它们把世界上所有的银子都运回去了。”1637年,菲律宾总检察长孟法尔坤向西班牙国王报告:“美洲白银运往菲律宾后,最后流到中国去。如我们所知,中国是欧、亚两洲银子的总汇。”
当葡萄牙人因果阿、澳门之间的航路受阻,不能由欧洲顺利运银来华的时候,西班牙自美洲输入的白银,又被荷兰人转运到东方来。17世纪中叶前后,荷兰每年有三十至五十艘船只驶往西班牙港口,将白银运走,这些银子甚至占据了西班牙从美洲运来的白银的百分之五十。就在大明王朝灭亡的1644年,抵达巴达维亚的八艘华船,输入中国货物三千二百吨。由于贸易顺差,中国商船离开巴达维亚回国时,运走巨额白银。因为大量白银流出,1652年,巴达维亚市场上,深以交易筹码不足为苦,政府被迫准许使用已被剥夺货币资格的钱币来交易。
航海大发现之后,中国南方很快融入了全球贸易体系之中,白银大量流入,冲击了宝钞、铜钱的地位。明廷推行的宝钞沦为废纸,各种劣质铜钱充斥于市,大量流入的白银得以货币化。白银的货币化,活跃了明代的经济,产生了一批商帮,如洞庭商帮、徽州商帮、福建商帮、广州商帮、山西商帮、陕西商帮等。
商人通过走海贸易,将国内所产丝绸、生丝、瓷器、药材等行销海外。海外贸易的兴盛与白银的流入,带动了国内手工业生产,刺激了就业与消费,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开始向市场经济转变,自然经济向货币经济转化。白银的大量涌入,为一条鞭法的推行提供了必备条件。一条鞭法将田赋、徭役及各项杂税,折为银两征收,淘汰了往日落后的赋税制度。一条鞭法通过支付银钱,免去力役,将个体从人身束缚中解放出来,可以从事各领域的生产。白银的流动带来了南方各地的富裕,使富人与士人有财力过上奢华生活,在一定程度上脱离对权力的依赖,由此引起思想上的火花迸发,产生了明代有限的思想启蒙。
白银货币化,标志着原先掌握在官方手中的铸币权移转到民间,而当时的官方对此却没有任何意识。不受控制的白银货币,冲击着整个社会,产生了巨大的问题。明代商品经济最发达的地区,是东南沿海诸省,包括今天的江苏、安徽、江西、浙江、福建、广东等地。一条鞭法推广于全国,在经济发达的南方地区,白银普及使用,大量人力从劳役中解脱出来,投身于手工业之中。在北方的广大地区,白银货币化尚未完成,官方却硬性要求民间以白银缴纳赋税,由此在北方产生了巨大问题。
为了换成白银,农民不得不将手中的粮食低价抛售,导致民间贫困。顾炎武在山东登莱等地,看到滨海之人因为地理偏僻,无白银可以缴纳赋税。后至关中,顾炎武看到民众丰收,却仍然要售卖妻子。为什么呢?有粮谷却没有白银。白银货币在北方各地造成了无数矛盾,导致自耕农破产流入社会,而北方社会又无法如南方那样,提供更多的手工业岗位。如果再遇上天灾,就会导致生计无着的无地流民数量呈几何级数增加,汇集成冲击大明王朝的洪流。
农民出卖米粮,换取白银,在米粮店遭到各种手法的欺诈,至缴纳赋税时,又被官方以各类手段欺压。而明军以白银发军饷,军人再以白银折价购买粮食,整个过程遭到层层盘剥,“民穷于内,军馁于外,是一法两伤”。辽东巡按熊廷弼目睹两名军人买饭吃,一人说:“我钱少,买薥饭吃。”另一人说:“我买面吃。”买薥饭吃的用银五分,买面吃的用银一钱二分。二人都没有吃饱,相对嗟叹而去。
白银货币化之后,它将货币的发行权,从政府转移到了民间。明初一度想通过发行宝钞,控制货币发行,进而控制整个社会的财富。但到了明后期,政府已失去对货币的控制权,再也不能通过发行货币来掠夺社会财富。这也是万历帝采取强制手段,派出大批矿监税使赴各地,明目张胆地进行白银掠夺的原因。
赋税白银化后,造成的新问题是,它更便利了官员的贪腐。往日赋税,采用本色缴纳时,官员虽有贪欲,却无从下手。改为征银缴纳赋税之后,在白银缴纳时,官员从秤兑、收柜、辨色、倾煎和装鞘等各个环节中,均可上下其手,加以贪腐。在此过程中,从王公贵族到地方官员再到富豪,手中获得了无数白银。这些白银有部分进入市场流通,用于消费各种奢侈品,还有相当部分则被窖藏。
一些观点认为,明末的经济问题,一则是国外输入白银的紧缩,二则是白银大量被窖藏。国外输入白银,从长期来看,总有起伏,但一直在持续不断输入。至于窖藏,则多为文人夸张笔调。明人记录云,太监刘瑾所藏白银“银元宝五百万锭,约银二十五千万两,银一百五十八万零三千六百两”,加上其他各类财富,总数约在三亿两,则绝无可能。明代百余年海外贸易,所流入国内的白银,亦不过此数,难不成所流入的白银,都被刘瑾窖藏了?此为文人夸张笔法所记录。
明末的经济问题,不是白银进口缩减导致,也不是白银窖藏所带来的流通量锐减。
彭孙贻《平寇志》载,大顺军占领北京后,对明宗室、官员及富户加以拷掠,数日之间,“其所得金,大约侯门十之三,宦寺十之三,百官十之二,商贾十之二,共七千万两”。“闯贼西奔,括宫中得金银七千余万两,驼载而去,天下闻而惑之。”实际上,李自成进入北京之后,从明内帑及各处搜刮所得,不过几百万两。康熙帝后来曾云:“明代万历年间,于养心殿后窖银二百万金,我朝大兵至,流寇挈金而逃,因追兵甚迫,弃之黄河。”后世至今,犹津津乐道李自成的宝库。
明代白银窖藏的量虽然巨大,但是相比持续不断流入的白银,及官方在宫廷奢侈品消费、军饷开销上大规模抛出的白银,其数量少得多。明代并不存在流通白银严重短缺的问题。来自日本、美洲的白银持续不断地流入中国,由此推高了物价,出现通货膨胀。值得注意的是,将白银加以窖藏,起到了吸纳货币的功能,使得大量流入的白银货币,在短期内未曾带来严重的通货膨胀。
1630年至1640年,欧洲爆发了经济危机,各国普遍出现通货膨胀,引发一系列社会危机。“从1630年至1640年,或1636年左右,美洲银矿发现对降低白银价值的效果似乎已经完结。白银价值相对于谷价价值的降低,从来没有达到过这种地步。”与此同时,中国社会中也出现了米粮价格上涨、白银价格下跌等问题。
自日本、墨西哥白银进入中国之后,明代一直保持着通货膨胀,但这种通货膨胀,相对并不算严重。吴应箕《留都见闻录》记录,南京素来米贵,万历戊子年,米价为一两六钱。崇祯庚辰、辛巳、壬午年间,米价涨至三两六钱。半个多世纪,米价才涨了一倍多,相对也不算特别严重。
据彭信威的研究,不但白银对米价下跌,且对黄金、丝绸等也是价格下跌。明初白银与黄金比为一比四或一比五,至明末则为一比十和一比十三。要获得同样数量的食物,必须要付出更多的白银。但这是将明末与明初对比,已经过去了将近三百年,物价必然发生变动。在白银供给充沛的南方,虽存在通货膨胀,但尚可接受。在白银量供给不足的北方,物价上涨则更为惊人。
万历四十八年,据御史左光斗言:“今辽东之患不在无银,而在无用银之处,何也?辽自用兵以来,米粟涌贵,加之旱荒之余,石米四两,石粟二两,其一石尚不及山东之四斗,通计一百万之赏,分十五万之军,每名约得六两,于银不为不多,而此六两者籴米才一石五斗耳。纵是富人,未免抱金饿死。”崇祯朝北方“米则每银一两,仅买市斗三斗四五升以至五斗而止。豆则每银一两,仅买市斗四斗二三升,以至五斗,七八斗而止”。
大量输入的白银与整个财政体制脱节,才是根本问题。明末时官方四处征战,手中财力窘迫。官方无力对拥有大量白银的特权阶层征收赋税,只能对平民不断加征;这种压力,在白银流通不足、不能提供更多手工业岗位的北方,表现得尤为明显。北方民众的生存压力日益加深,而物价则在不断上涨。当遭遇严重天灾之时,无数破产农民为了生存铤而走险,走上暴力求生之路。
在明末,并不存在因为海外流入缩减、窖藏而带来的银荒问题,白银仍在持续不断地流入中国,且在一定程度上推高了物价。此外,因为持续的天灾所带来的粮食减产,导致崇祯朝粮价暴涨,进而引发了其他产品价格的上涨。《启祯记闻录》载:“天启五年,吴中饥荒。米价顿加至每一石一两二钱,盖自此始,从前所未有也。小民甚以为骇,后渐习而安之矣。崇祯二年,朝廷责饷东南甚急,苏郡米价涌贵,每粮一石折银一两有余。崇祯十年,米价向来腾涌。冬粟每石一两二钱,白粟一两一钱。此荒岁之价,而吴民习为常矣。”
最重要的是,当中国被卷入全球贸易体系后,大量白银涌入帝国内部。经济上得到大发展的商人们,在政治上却未曾获得任何突破。商人阶层不得不依附于权力,听任权力攫取财富,以求自保。而不受限制的权力,在社会经济领域中大肆掠夺,严重破坏了财税体制,反过来又抑制了经济的发展。当经济无法成长时,海外贸易所得白银的流入,乃是输血;国内权力的无度掠夺,乃是抽血;而与辽东后金、各地起义军旷日持久的战争,则是放血。权力的肆无忌惮,进一步加深了经济危机,而晚明的经济模式,在以手工业产品输出海外换取白银之外,并无其他的经济增长途径,此时各类危机的叠加,导致整个大明朝廷陷入越来越深的困境。
中国被纳入全球体系与大量白银的流入,并非明朝灭亡的根本原因。明朝的灭亡,仍然遵循过往的模式,当人口增长到土地所能承受的极限,碰上频繁的天灾,再加上腐朽的政府,层出不穷的战争、饥荒、瘟疫等,慢慢地消耗明朝国力,直至最后一刻,农民起义军和后金军给予了老大帝国以最后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