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金风细细(2)
事业上的成就,并没有消磨掉晏殊的生活情趣。相反,北宋朝廷对臣下的优厚待遇,让曾经没钱消费的穷小子,慢慢拥有了可以尽情挥霍的财富。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如果我有钱,就跟他们去了”。随着社会地位的飞升,宴饮席间的行令之词在晏殊的创作中逐渐多了起来。一首《迎春乐》,写尽了晏殊在烟花场所的赏心乐事:
长安紫陌春归早。亸垂杨、染芳草。被啼莺语燕催清晓。正好梦、频惊觉。
当此际,青楼临大道。幽会处、两情多少。莫惜明珠百琲,占取长年少。
繁华的都城中,春天似乎来得比以往更早。垂杨绿草,莺啼燕晓之际,男男女女于青楼幽会,多少衷情在此诉说,便是明珠宝物,也不及这相聚一刻。
富贵闲人的生活情趣,造就了晏殊词作独有的闲雅圆融——这种风格是生在乱世的文人所不能拥有的,也是在盛世不得志的人无法拥有的。因此,同样给人华贵之感,温庭筠词的华贵更多在于辞藻,如“小山重叠金明灭”,而晏殊词的华贵,则来自他注入其中的闲雅心境。同样擅长写闲情词,冯延巳多代入妇女视角,用比兴的手法,去书写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谄媚心境,如“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而晏殊则擅长描写客观景象,用意象的排列组合,把词人内心的思想情感糅合进去。这首《清平乐·金风细细》就是最好的注脚。
北方梧桐树多,每逢秋冬便有落叶缤纷之景,因此词人素来喜欢用梧桐叶落反映秋风萧瑟无情。但是这一幕在晏殊笔下,却是一片宁静祥和,“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细细微风带走一叶叶金黄,空枝的梧桐树上还留着秋风走过的痕迹。
“细细”与“叶叶”的搭配,十分巧妙。“细细”是形容词,写的是秋风悠闲平静的样子;“叶叶”是量词,写的是树叶一片接一片坠落,既有层次又有秩序的样子。两组叠词,分属两句但首尾相连,在内容和音律上,共同营造出不慌不忙、岁月静好的氛围,奠定了整首词的情绪基调。
秋风和畅,最容易让人犯困,特别是喝点小酒之后。古人酿酒提醇的办法不够成熟,酒色常呈黄绿,词人小酌几杯甘醇绿酒,就难以抵挡困意来袭。“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小酌何以“易醉”?初尝何以“浓睡”?可能只有满腹闲愁使然吧!
如果说上阕写的是睡前的见闻,那么下阕更像是醒后的景象。绚烂热情的紫薇和朱槿,在初秋时节渐渐零落,午后温暖的阳光,穿过栏杆,斜着照进来。燕语呢喃,将要双双南归。一夜微凉,那静静伫立的镶银屏风,似乎也因秋天的到来而染上一丝凉意。
紫薇和朱槿,是夏末秋初绽放的花朵。秋日来临,花事荼蘼,在斜阳的照耀下更显得无可奈何。燕子是随季节变化而迁移的候鸟。秋风渐起,北燕南飞,它们成双成对地归巢,反而衬托出词人孤独,空守一夜寒凉。
后四句中有四个意象,全部指向时间。花鸟反映了一年四季之变化,而夕阳与银屏则反映了白昼黑夜之交替。初读很难拆解出来,因为词人用整体画面,把所有意象包裹在了一起,捧到读者面前;仔细琢磨就会发现,时间的变化并非抽象不可见,而是在极其纤细幽微的地方捕捉到这种变化,这便是晏殊作为词人,细腻敏锐之处。
王国维在评价冯延巳的时候曾说,冯正中词“上翼二主,下启晏欧”,“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所谓“晏同叔得其俊”,说的正是这种细腻敏锐的感知能力。这样的词不需要有理性的思考,也不需要有浓厚的情感,只凭词人从纤细景物中传达出来的感受,就足以传达出诗意。
秋风梧桐,残花飞燕,显然不是富贵人家独有的景观,但在晏殊的笔下,写出了不平常的情致。因为真正的富贵,不是珠玉金石堆砌的,而是那些百无聊赖的人,肆意消磨时光,以雅兴和诗意的方式体悟生活,再用工笔画一般的笔触呈现出来——这是那些天天为名利奔忙的人所无法体会的。
司马迁说“《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作”,欧阳修说“诗穷而后工”,王国维说“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这些观点共同指向一种审美方法论,就是:只有经历过困苦的人,才能写就伟大的文学作品。李后主、曹雪芹、屈原、贾谊、李商隐……无不反复论证这一观点。
反观晏殊,他富贵显达、顺心遂意的一生,似乎是诗词创作的原罪。因为没有过长时间的困顿,所以他发出的感叹要么空洞无味,要么无病呻吟。因为总是描写闲愁慵懒,所以词作既无深度,也无广度。比如李清照就批评他太过直白、无铺叙,难免流于平庸。
不过,这或许只是一种文学审美的偏见,晏殊毕竟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晏殊的词集叫《珠玉词》,这个名字就是他艺术风格的最佳总结——像珠子一样圆柔,像美玉一样温润。没有特别亮眼的辞藻,也没有跌宕起伏的情感冲突,他想要表达的一切东西都是温温吞吞、珠圆玉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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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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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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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弃疾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