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
相见欢,唐教坊曲名,后为词牌,五代前蜀薛昭蕴最先用此调填词。此调包括《秋夜月》《上西楼》《西楼子》《忆真妃》《月上瓜州》《乌夜啼》等众多别名。
李煜
【声律】
双调,三十六字,上阕三句,下阕四句。
上阕押平声韵,下阕仄声韵转平声韵。上阕押“楼”“钩”“秋”三平韵;下阕押“断”“乱”二仄韵,转“愁”“头”二平韵。
公元961年,刚从父亲手中接过南唐江山的李煜,还是一位风流翩翩少年郎,耳闻的是“笙箫吹断水云间”,眼见的是“春殿嫔娥鱼贯列”,他渐渐不再过问国事,终日里谱词度曲、吟风弄月。即便北方的强邻步步紧逼,也不能动摇这位少年天子享乐的心。
每逢春天,李煜便命人把宫里的梁栋窗壁都插满花枝,并美其名曰“锦洞天”,然后让妻子大周后带着后宫嫔妃,绾起高髻、插着金钗,在春光盛景中饮酒作乐。
每年七夕,为了庆祝自己的生日,李煜还会让人拿出大堆的绫罗绸缎,摆成月宫天河的样子,在“锦洞天”里重现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场面。李煜贪图享乐,由此可见一斑。
有一年,大周后病重不醒,她的妹妹小周后到宫中探望姐姐,并住在后宫伺候姐姐的起居。
一天,疲倦的小周后在房间内午睡,却被李煜撞个正着。
见到容颜娇俏可爱、犹胜姐姐三分的小周后,李煜一时间看得痴了。
回到寝宫中,他依旧心绪难平,于是在一张上好的春冰笺上,提笔写下了一首《菩萨蛮》:
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无人语。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
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李煜命宫女将这首词传到小周后手中,冰雪聪明的女孩一眼便看懂了词中的深意,不禁粉面含羞、玉颈微低。少女的芳心,就这样被风流天子的柔情和诗词给俘获了。
公元965年,大周后因病离世,李煜便以“养于宫中待年”的名义,将小周后留在了宫中。
“待年”就是“待成年”的意思,这一年,小周后刚满十五岁,李煜也不过二十九岁。
做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做君王。
如果李煜只是一个普通的世家子弟,那他完全可以在家族的荫庇下,醉心于艺术和佳人。只可惜,他是帝王,冷漠严酷的政治是容不下风花雪月的。
公元975年,南唐灭亡了。曾经的南唐后主,变成了北宋的“违命侯”,陪伴在他身边的是梨花带雨的小周后。
从年少风流的天子,到国破家亡的俘虏,过去的种种奢华生活,如今都像浮云一样随风而逝。
山河陆沉,百姓流离,身为君王的李煜,注定要在史书上留下“亡国昏君”的骂名。
在汴京,李煜被软禁了起来,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被严密监视;他的国家已经换了姓氏;他的旧臣在侍奉新主;他最宠爱的小周后也被赵光义频繁传唤。
如今的李煜,就像笼中之鸟,满腔愁绪无处宣泄,只能通过文字寻求一丝精神的慰藉。
又是一年春天,又到了布置“锦洞天”的时节,可眼前,除了凋零的花朵,没有其他。百无聊赖的李煜,读起了杜甫的诗:“城上春云覆苑墙,江亭晚色静年芳。林花著雨胭脂湿,水荇牵风翠带长……”
诗圣给的灵感已“送达”,词帝立即“签收”,一首《相见欢》便有了: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词本来就是配合当时流行音乐而填的歌词,不必像诗一样一本正经。这首词的一开篇,就非常口语化,直白的语言,让情感冲击力来得更猛烈。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花儿凋谢,遍地落红,春天的脚步为何如此急切,非要安排风雨,日夜不停地前来摧残?在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最娇艳的东西陨落在你面前,它能让你联想到生命中错失的一切可爱之物,财富、美人、青春……
“谢了”两个字已经将惋惜与哀伤呈现出来了,词人似乎还嫌言不尽意,又加了一句“太匆匆”。三字一出,积郁已久的情绪便陡然爆发,虽然平白如话、毫无雕琢,但却胜过世间所有的精美修辞,被后人评价为“粗服乱头,不掩国色”。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这里的“无奈”,当是亡国之君的无奈。面对自然界的凄风苦雨,面对宋王朝的金戈铁马,纵使李煜曾贵为帝王,又能奈之如何呢?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红花上的雨滴,就像涂过胭脂的女子留下的泪痕。一双泪眼深情凝望,谁能舍得离开,谁能拒绝再饮一杯?春光易逝,红颜易老,今日如若错过,怕是明日再无此花,今生再无此良人。胭脂,是美人脸上的绯红,也是林中花朵的鲜艳色彩;泪,是“梨花一枝春带雨”的“雨”,也是“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愁”——“胭脂泪”,写景亦抒情,指花亦指人。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人生的种种不如意事,就如同滔滔东流的江水,无休无止、永无尽头。最后的这个长句,是词牌《相见欢》的固定调子,音乐到了这里,就该给前面的三字三叠句用一个长叹作结尾。而李煜填的词,恰好运用了调子本身的节奏,由花到人,所有的美好都太匆匆,只有人的感慨是无限的。这种不思量、空叹息,反而加重了其中的悲哀情绪。
上下阕两个长句,都用了叠字衔联法,“朝来”“晚来”写的是风雨无情,对着娇蕊穷追猛打;“长恨”“长东”则把抽象的人生愤恨,具象为东流之水,流水匆匆向东去,此恨绵绵无绝期。
把愁与恨比作流水,是后主惯用的伎俩。在这个层面上,“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与“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有了异曲同工的意味。不同的是,“恰似”二字,一语点破了比喻的痕迹,匠心外露,让一江春水,少了几分浑然天成。但“自是”二字,却恰好免此微瑕:“人生长恨”与“水长东”毫无关联却又如此相似,世人若无法体会我的恨,就去看看那流水吧……
北方的春天总是短暂的。人生如花,花开花落终有时,相逢相聚本无意。这是花的命运,也是人的命运。
前半生繁花似锦的春夏已然过去,剩下的,只有在冷月清辉相伴之下那萧瑟寒冷的秋冬了。
可北方的秋天也没那么好过,他在寂寞的夜里独自登楼,作了这首《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
“无言独上西楼”,只一句就把人带入十分具象的情境之中,“无言”二字写尽了李煜烦闷的心绪。此刻,他心中积郁着许多苦闷与惆怅,但又无处可诉,只能默默无语,独登西楼。
“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登楼远望,残月如钩,勾起了他心底的离愁别恨;梧桐叶落,落尽了南唐故国的清秋气色。被“锁”住的不仅仅是清秋,更是李煜那孤寂的灵魂。残月、梧桐、深院、清秋,这些意象叠加在一起,共同渲染出极尽凄凉的环境,进而衬托出李煜内心的孤寂之情,为下阕的抒情做了充分的铺垫。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这三句,像是做女红的妇人在碎碎念,但又能把那种百爪挠心、挥之不去的情愫描绘得很精准。丝线的“丝”是“思念”的“思”的谐音,所以古人常用丝线比喻“思念”或者“牵挂”,而李煜则用它来比喻“离愁”。丝长可以剪断,丝乱可以整理,但满腹“离愁”却“剪不断,理还乱”。
南唐后主心中所涌动的离愁别绪,是追忆“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的荣华富贵,还是思恋“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的故国家园呢?或是悔失“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的帝王江山?
他没有说,也说不清楚,只能用一句“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来表示。
昔日的一朝天子,如今的阶下之囚,阅历了人间冷暖、世态炎凉,经受了国破家亡的痛苦折磨。愁苦悲恨哽噎于心头,难以排遣,或许“此时无声胜有声”,或许永远的沉默胜过千言万语。
沈际飞在《草堂诗余续集》中有这样的评价:“七情所至,浅尝者说破,深尝者说不破。破之浅,不破之深。”
确实啊,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寻常百姓尚有外人无法共情的心思,亡国之君的感受又怎么能奢求别人理解呢?
原本多用于漫吟轻诉的“相见欢”,李煜则以此词牌抒写沉痛之情,更能体现此调的声情特点。无论是他亲手葬送的江山,还是他此生最爱的女人,相见欢,再见已成永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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