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辟功臣的下场:徐有贞、石亨、曹吉祥(2)
另一位内阁大臣岳正,鉴于石亨、曹吉祥恣意妄为,也向皇上指出:二人权势太重,时间长了恐怕难以控制,臣请求用计离间。岳正告诉曹吉祥,石亨时时在窥测他的所作所为,劝他主动辞去兵权;而后又去劝告石亨自我克制。石亨、曹吉祥揣摩,这也许是皇上的旨意,便向皇上请求罢官免死。英宗感到有些内疚,再三安慰他们,随即召见岳正,责备他泄露机密。岳正很认真地说:据臣观察,石、曹两家,今后必定以“谋叛”而灭门,臣为了顾全皇上的恩情,要他们好自为之。正巧此时宫内承天门遭灾,英宗命岳正代他起草“罪己诏”,岳正过于书生气,毫无避讳地历数弊政。石亨、曹吉祥抓住把柄,散布流言蜚语,攻击岳正“谤讪皇上”。英宗大怒,把岳正贬为钦州同知。岳正入阁仅仅二十八天。石、曹之流气焰之嚣张,于此可见一斑。
然而,即使气焰再嚣张,一旦引起皇帝疑忌,他们的垮台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英宗曾经向内阁大臣李贤请教“夺门”二字。李贤说:可以说“迎驾”,不可以说“夺门”,因为“天位”原本是陛下固有的,不能说“夺”。况且当时幸亏成功,万一事机在成功之前泄露,石亨等死不足惜,不知将会置陛下于何地?此辈因此讨得封赏,杀戮老臣,招权纳贿,国家太平气象被他们损削过半。英宗以为李贤说得有理,宣布今后公文中禁用“夺门”二字,并且把冒功的四千多人全部罢黜。
石亨自以为有皇上的宠信,继续放肆,他营造的府邸,无论规模与装潢,都超越自己的身份,当时叫作“逾制”。石亨这样做,皇帝是心知肚明的。一天他登临翔凤楼遥望石府,明知故问,随从的高官吴瑾回答:这一定是王府。他说:不是。吴瑾反问:不是王府谁敢如此僭越?他笑而不答。其实英宗早就收买了石亨的亲信——锦衣卫指挥逯杲,作为卧底,所以对石亨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石亨和他的侄子石彪,蓄养了私家武装几万人,《明史·石亨传》说“中外将帅半出其门”,而这是皇帝最为忌惮的事。
石亨与曹吉祥都是“夺门之变”的功臣,英宗复辟以后,权倾一时。然而好景不长,二人先后死于非命。石亨不得善终的根本原因在于,皇帝不能容忍“威权震主”的臣子。曹吉祥被处死刑,是因为他的养子曹钦竟然“犯上作乱”。所以历来有史家似乎倾向于同情石亨,而鄙夷曹吉祥。
清初历史学家谷应泰的《明史纪事本末》卷三十六,写到“曹、石之变”,篇末有一段文字很有意思。他说:石亨及其侄子石彪,骁勇善战,有陇西李氏之风。假如让他们镇守北方边陲大门,足以使蒙古匹马不得南下。他对于石氏的灭门之祸,颇为惋惜,感叹道:假使没有“夺门”之功,石亨、石彪难道少得了加官晋爵吗?汗马功劳的累积,一定可以功名富贵而致仕,石氏子孙或许至今依然绵延不绝呢!
他当然知道历史已经过去,不可能再来一遍,让他感慨系之的是八个字:“功以倖成,福以满败。”石、曹之辈的复辟之功是侥幸得到的,正当他们弹冠相庆、权势不可一世之时,皇帝已经感到芒刺在背,而他们自己却浑然不觉。
英宗对石亨的飞扬跋扈并非不知,只是时机未到。天顺二年,言官弹劾兵部尚书陈汝言,意在敲山震虎。陈汝言是石亨一手扶植起来的,自以为有靠山,贪赃枉法,肆无忌惮,牵连到石彪。英宗下旨,陈汝言囚禁,石彪反省,并且在宫内展示陈汝言接受贿赂的赃物,要大臣们来参观,他乘机训诫道:前兵部尚书于谦死的时候,家无余资。陈汝言才当了几天兵部尚书,贪赃如此,是不是太贪婪了!说罢,怒形于色,脸色大变。在一旁的石亨吓得低头不语。
石彪因为在大同前线屡建战功,以游击将军的职位加封定远伯,不久晋升为定远侯,野心逐渐膨胀,派人向皇帝乞求永远镇守大同,企图以他的大同劲旅,与叔父石亨控制的京都卫戍部队遥相呼应。《明史·石亨传》说:“彪本以战功起家……势盛而骄,多行不义,谋镇大同,与亨表里握兵柄,为帝所疑,遂及于祸。”
在专制政治体制下,“为帝所疑”是极其危险的,早晚要受到严惩。果然,石彪被逮捕,关进锦衣卫诏狱,严加拷问。令人疑惑的是,为什么一向叱咤风云的猛将,居然会屈打成招,承认擅自拥有绣蟒、龙衣,以及其他目无王法的行为?这些作为,按照法律应该判处死刑、抄家。
此时的石亨已如惊弓之鸟,英宗暂时没有碰他,待到把他们在军队中的亲信将领清除得差不多了,才对奉命“养病”的石亨隔离审查。天顺三年十月间,三法司与锦衣卫联名向皇帝报告石亨的罪状:“招权纳贿”“窃弄国法”“侵占官地”“纵令侄彪肆为不法”等。英宗的批复是:“石亨之罪,论法本难容,第念其曾效微劳,姑从宽贷。”为何要“宽贷”呢?因为他们这些复辟功臣享有“免死铁券”的庇佑,只要不是“谋反”,都可以免除死罪。
英宗在等待“谋反”罪状的出现。奉命在石亨那里充当“卧底”的锦衣卫官员逯杲终于找到了把柄。天顺四年正月,逯杲向皇帝揭发:石亨“专门伺察朝廷举动”,心怀不轨。证据是他家的奴仆告发石亨“怨谤朝廷,有不轨之谋”。与朱元璋整治李善长的手法如出一辙——李善长因家奴告发串通胡惟庸“谋反”而招致灭门之祸。为了证明其“心怀不轨”,逯杲还揭发石亨曾经扬言:“陈桥兵变史不称其篡”,似乎想搞一次黄袍加身的兵变。到了这个时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锦衣卫与百官“廷审”的结论是“图为不轨,具有实迹”,按照“谋叛律”应该处斩、抄家。奇怪的是,在狱中关押了二十一天,还没有来得及行刑,石亨就“瘐死”狱中。“瘐死”二字颇值得玩味,它的本意是病死狱中,但在当时情境之下,不可能是病死,只可能是被折磨致死。四天以后,石彪在闹市被处斩。关于他们的死,夏燮《明通鉴》有这样的评论:“权倾人主,群疑其有异志,遂及于祸。”可谓评得贴切。值得注意的是,“疑其有异志”,只是怀疑而已,并非真的“有异志”。
曹吉祥之死情况有所不同。据后来揭发,曹吉祥的养子曹钦得意忘形之际,向他的亲信冯益询问:历史上有没有宦官子弟当皇帝的?冯益回答得很妙:你们的本家魏武帝曹操就是一个先例。据说,曹钦听了很高兴。现在看来那不过是一则传闻罢了,当不得真。
天顺五年七月,曹钦造反倒是确凿无疑的,不过并非为了篡位当皇帝,而是报复欲置他们于死地的对手。首当其冲的是充当“卧底”的逯杲,曹钦把他的头颅砍下,又碎尸万段;继而奔至西朝房,抓住弹劾他的御史寇深,一刀劈为两半;又奔至东朝房,要追杀李贤。统辖京营的总兵官孙镗,率领将士阻击,迫使曹钦退回自家住宅。曹钦负隅顽抗,孙镗攻进曹宅,曹钦走投无路,投井自尽。
养子曹钦如此犯上作乱,作为养父的太监曹吉祥脱不了干系,曹钦死后第三天,曹吉祥被押赴闹市,凌迟处死。《明史·曹吉祥传》写道:“英宗始任王振,继任吉祥,凡两致祸乱。”王振与曹吉祥两个首席太监,使英宗两度颜面尽失,怪谁呢?
孟森不无感慨地说:“夺门案至此,前之功人多为叛逆,而所杀以为名之于谦,公道已大彰,然终英宗之世不与平反也。”孟森读史阅世,自然明白:皇帝永远有理,当初是正确的,现在也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