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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的另一面(2)

高拱万万没有想到遭到斥逐的不是冯保而是他自己,而且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回籍闲住,不许停留”,顿时浑身瘫软,直冒冷汗。

张居正为了避嫌,向皇帝上疏,说高拱历事三朝三十余年,小心谨慎,没有过失,请求皇后、皇贵妃、皇帝收回成命,挽留高拱。如果以为阁臣有罪,他自己愿意与高拱一起罢官。在不明真相的人看来,张居正果然君子坦荡荡,挺身与高拱分担责任。然而联系到他与冯保密谋策划打倒高拱的幕后活动,人们不禁为张居正的虚情假意感到愕然,为他的两面派作风感到惊愕。高拱下台的结果,自然是张居正如愿以偿地升任内阁首辅,申时行说:“由是,宫禁事皆决于保,而朝廷政务悉归阁中,江陵得行一意,无阻挠者矣。”

冯保联合张居正,借助皇后、皇贵妃之手,把高拱赶下台,只是在权力斗争中玩弄手腕而已,不过是朝廷高层明争暗斗司空见惯的又一幕。接下来冯保联手张居正策划的“王大臣案”更加匪夷所思,竟然要置高拱于灭门之地,令朝廷内外惊诧不已。

万历元年正月十九日,小皇帝朱翊钧出宫上朝,轿子刚出乾清门,有一个宦官打扮名叫王大臣的男子由西阶直奔过来,被警卫人员抓住,从他的腋下搜出利刃两把。张居正得知此事后,代替皇帝起草一道谕旨:“着冯保鞫问,追究主使之人。”冯保亲自去东厂审问,关闭门窗,屏退左右,对王大臣说:“汝只说是高阁老使汝来刺朝廷,我当与汝官做,永享富贵。”随后叮嘱心腹长伙辛儒,与王大臣朝夕共处,教他诬陷高拱指使行刺皇帝的口供。手段之卑劣,用心之险恶,令人毛骨悚然。

此事虽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东厂总督太监冯保一手操办的,但内阁首辅张居正也脱不了干系。不少史料可以证明此点。

其一,何乔远《名山藏》说:冯保审讯时,王大臣招供,本名章龙,从总兵戚继光处来。张居正听说后,对冯保说:“奈何称戚总兵,禁勿复言。此自有作用,可借以诛高氏灭口。”

其二,谈迁《国榷》、赵吉士《寄园寄所寄》都说,东厂审讯王大臣受高拱指使行刺皇帝的结案报告,在上报皇帝之前,由张居正作了修改,加上了“历历有据”四个字。吏部尚书杨博、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对张居正说,愿意担保高拱绝非王大臣的主使人,张居正愤愤然拿出东厂结案报告,意思是此案系东厂所为,与己无关。葛守礼认得张居正的笔迹,发现了他所加的“历历有据”四字。张居正猛然醒悟,讪讪地说:“彼法理不谙,我为易数字耳。”

其三,钱一本《万历邸钞》说:“此即冯珰所为不道,而欲诛之,以灭其迹者。时章龙狱兴,诬连高拱。居正密为书,令高拱切勿惊死,已,又为私书安之云。”

可见张居正自始至终都插手此案。案件的发展颇具戏剧性,迫于舆论的压力,张居正不得不放弃追查幕后主使人的主张,接受吏部尚书杨博的建议,委派主管锦衣卫的左都督朱希孝和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前往东厂,会同冯保一起审理案情。杨博还给朱希孝出点子:派锦衣卫校尉在会审前让王大臣辨认高拱的家人,迫使其露出破绽,从而使得高府家人“同谋”的说法不攻自破。

二月十九日的三堂会审进行得煞是精彩。按照惯例,东厂和锦衣卫审问犯人,必先加刑,王大臣挨了十五大板,大声叫嚷:“原说与我官做,永享富贵,如何打我?”

冯保打断他的话,喝问:“是谁主使你来?”

王大臣瞪目仰面回答:“是你使我来,你岂不知?却又问我。”这句话十分要紧,“是你使我来”,一语道破天机。

冯保气得面色如土,又强问:“你昨日说是高阁老使你来刺朝廷,如何今日不说?”

王大臣的回答非常之妙:“你教我说来,我何曾认得高阁老?”

朱希孝见案情真相已经大白,恐怕王大臣把隐情和盘托出,使冯保难以下台,厉声喝道:“这奴才,连问官也攀扯,一片胡说,只该打死。”又对冯保说:“冯公公,不必问他。”

在一片尴尬中,会审草草收场。第二天夜里,再次审讯王大臣时,他已经中毒,喉咙哑了,再也无法说话。次日,宣判处死王大臣,案件匆匆了结。

高拱的回忆录《病榻遗言》对这一案件有详细的追述,大体可信。申时行作为目击者,他的回忆录《杂记》可以证实高拱所说并非虚构。申时行说:“大臣者,浙中佣奴,以浮荡入都,与小竖交匿,窃其牌帽,阑入禁门,群阉觉其有异,捕送东厂。保素恨新郑,未有以中之,阿意者遂欲因事锻炼,乃以双剑置大臣两腋间,云受新郑指,入内行刺,图不轨。榜掠不胜楚,遂诬服。为言新郑状貌及居址城郭云云……是时道府以兵围新郑家而守之,祸且不测。然众论皆知其冤,颇尤江陵,江陵追公议,亟从中调剂,保意解,乃独归罪大臣,论斩。新郑得无恙。”

经过此次风波,高拱虽然幸免于难,不过他东山再起的可能性几乎完全没有了。张居正却摇身一变,极力向外界宣扬,解救高拱是他的功劳,在给友人的信中,一再强调自己是反对株连高拱的。当时人朱国祯在《涌幢小品》中不无讽刺地说:“王大臣一事,高中玄谓张太岳欲借此陷害灭族,太岳又自鸣其救解之功。看来张欲杀高甚的。”

万历六年三月,张居正回乡安葬亡父,路过河南新郑县。高拱得到消息,抱病出来迎接,两人相对痛哭一场。张居正到了湖广江陵老家后,写信给高拱,一诉衷肠:“相违六载,只于梦中相见,比得良晤,已复又若梦中也。”葬礼完毕,回京途中经过新郑,张居正专程拜访高拱。回京以后,又写信问候:“比过仙里,两奉晤言,殊慰夙昔,但积怀未能尽吐耳。”两人之间真的捐弃前嫌了吗?假如是真的话,这大概就是所谓政治家风度吧!

明神宗即位时还是个十岁的孩子,慈圣皇太后李氏把朝政交给张居正的同时,也把教育小皇帝的责任交给了他。因此张居正身兼二职:首辅与帝师。小皇帝的一切都仰赖张先生辅佐,他对这位身材颀长、美须及胸的长者,既敬重又畏惧。一次,小皇帝在读《论语》时,把“色勃如也”之“勃”读作“背”音,张居正厉声纠正:“当作‘勃’字!”声如雷鸣,吓得小皇帝惊惶失措,在场的官员个个大惊失色。慈圣皇太后为了配合张居正的调教,在宫中对小皇帝严加看管,动辄谴责:“使张先生闻,奈何!”在太后和皇帝心目中,张居正的地位和威权之高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