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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的另一面(3)

不独如此,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说:“宫府一体,百辟从风,相权之重,本朝罕俪,部臣拱手受成,比于威君严父,又有加焉。”所谓“宫府一体”云云,就是把内朝与外朝的事权集于一身,因此说“相权”之大本朝无人可以和他比肩。这一点,张居正本人并不否认,经常对下属说:“我非相,乃摄也。”所谓“摄”,就是代帝摄政,如此权势显赫的首辅,各部大臣自然要把他看作“威君严父”,争相阿谀奉承,有人甚至向他赠送黄金制作的对联:

日月并明,万国仰大明天子;丘山为岳,四方颂太岳相公。

那些进士出身的官员,多少有点文学底子,用在拍马屁上绰绰有余。你看这副对联,文字对仗多么工整,而且巧妙地把张居正的号——“太岳”二字镶嵌进了下联,与上联的“大明”相对。“太岳相公”与“大明天子”相提并论,显然是有僭越嫌疑的,张居正却安之若素。

万历六年,张居正离京返乡安葬亡父,一路上摆出“我非相,乃摄也”的排场,有尚宝少卿和锦衣卫指挥等文武官员护送,戚继光还派来了火铳手与弓箭手保镖。他所乘坐的轿子是真定知府钱普特意赶制的,特别庞大——“如同斋阁”,像一所活动的房子。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它的前半部是起居室,后半部是卧室,两旁有走廊,童子在左右为之挥扇焚香。如此豪华的庞然大物,当然是“八抬大轿”望尘莫及的,要三十二个轿夫一起抬,才能走动。这样的架势,也是有僭越嫌疑的。

张居正虽并非严嵩、冯保那样富甲天下的贪官,但也不是海瑞那样两袖清风的清官。万历元年他在江陵城东营造“张太师府第”,皇帝不但为他亲笔书写堂匾、楼匾、对联,而且拿出宫内资金作为赏赐。上行下效,湖广全省官员纷纷出资“赞助”,这座豪华的府第耗资二十万两银子,张居正自己拿出来的还不到十分之一。他还在京城建造同样豪华的官邸,据说,它的壮丽程度可以和王府相媲美。他死后,这座建筑改为“全楚会馆”,规模之大非一般住宅可以比拟。无怪乎辽东巡按御史刘台要在《恳乞圣明节辅臣权势疏》中弹劾张居正,“入阁未几,而富冠全楚,果何致之耶?宫室舆马,妻妾奉御,有同王侯,果何供之耶?”

一些官员为了讨好这位首辅,千方百计为他的儿子参加科举考试开后门、通路子。万历二年,沈一贯主持会试,同僚以张居正长子张敬修相托,沈一贯表示不肯通融。那人说:张相公功在社稷,破格录取他的儿子不算舞弊。沈一贯不敢苟同,说:考卷为什么要“糊名”呢?现在提前确定录取人名,当然是舞弊。发榜后,张敬修名落孙山,张居正为此生气了好几天。然而并非所有主考官都是那样秉公办事的。万历五年,张居正长子敬修、次子嗣修一起进士及第,嗣修还是“榜眼”。万历八年,三子懋修居然高中“状元”。如此一门三及第,倘说其中没有奥妙,恐怕没有人会相信。

万历五年九月十三日,张居正父亲张文明病故,二十五日噩耗传到北京。按照传统伦理,官员“丁忧”,必须回乡服丧守孝二十七个月。次日,阁僚吕调阳、张四维联名向皇帝报告,希望援引前朝大臣金幼孜、杨溥、李贤由皇帝“夺情”的先例,挽留张居正。然而,这种“特事特办”并不符合明朝祖宗旧制,“夺情起复”的大臣往往遭受非议。明武宗时代的内阁首辅杨廷和父亲病故,请求回乡奔丧“丁忧”,皇帝不许,经过再三请求,才得到批准。“丁忧”期间,皇帝要“夺情起复”,杨廷和再三推辞,始终没有“起复”。《明史·杨廷和传》说:“阁臣之得终父母丧者,自廷和始也。”杨廷和能够为父亲丁忧二十七个月,开创了先例,得到不少人的赞扬,官员们必定会拿这一先例来要求张居正。

独断朝政的张居正,当然不愿意在此紧要关头离开岗位二十七个月。他的盟友冯保也认为他不应该“丁忧”,否则后果难以预料。于是两人策划了“丁忧”和“夺情”的两全之计,在明朝历史上堪称独一无二。

在向内阁同僚通报父亲病故的讣告之前,张居正先和冯保密谋策划,一定要想方设法促使皇帝明确表示“夺情起复”。文秉《定陵注略》写到此事,揭露了他们二人密谋“夺情之局”的内幕:“大珰冯保,挟冲主,操重柄,江陵素卑事之。新郑既逐,保德江陵甚,凡事无不相呼应如桴鼓。江陵闻父讣,念事权在握,势不可已,密与保谋夺情之局已定,然后报讣。次辅蒲州进揭,即微露其一斑。”“疏入,漏下已二鼓。昧爽,特旨从中出,留之,香币油蜡之赐以千百计。内阉将司礼之命,络绎而至,附耳蹑踵。江陵时作擎曲状,令小厮扶掖内阉,乃叩头谢,强之立而受,云:‘此头寄上冯公公也。’”意思是说,张居正收到父亲去世的讣告,考虑到事权在握,不可放弃,便与冯保密谋由皇帝“夺情”,局面已定,再把讣告通报内阁同僚。内阁次辅张四维向皇帝提交奏疏,无意中透露了密谋之一斑。奏疏送给皇帝时已经二更,天亮之前皇帝的挽留谕旨就下达,还赏赐大量香币油蜡之类供品。宫内的小太监肩负冯保的使命络绎不绝来到张府,传递“夺情”的信息。张居正感动之极,不时做出擎曲状,命令仆人搀扶小太监站立,接受自己的跪拜,特别叮嘱:请把我的叩头带给冯公公。

由此可见,皇帝对张居正的“夺情”,体现了张居正的本意,是由冯保一手促成的;或者说,“夺情”虽由皇帝出面宣布,却是张居正和冯保事前谋划好,要皇帝一而再、再而三地挽留。为了掩人耳目,张居正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请求回乡“丁忧守制”。双方配合得天衣无缝,演出了一幕双簧。因此张居正的《乞恩守制疏》写得颇费周章,本意是希望皇帝“夺情”,却不得不按照惯例向皇帝请求“乞恩守制”;一面讲“乞恩守制”,一面强调自己不同于常人,“非常理所能拘”,“何暇顾旁人之非议,徇匹夫之小节”。这分明是在向皇帝表明决心,如果皇帝坚持“夺情”,那么他可以不顾“常理”与“小节”,坚守岗位。这种心态被《明神宗实录》的编者一眼看穿,在记叙张居正《乞恩守制疏》时,加了这样一句评论:“观此,而夺情之本谋尽露矣!”也就是说,“夺情”是张居正和冯保密谋策划的结局,叫作“夺情之本谋”,所以他要向冯保叩头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