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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权震主,祸萌骖乘”:张居正的悲剧(2)

对于张居正而言,既然尊敬的皇太后已经发话,“今后不必再兴此念”,再提“归政乞休”就显得不识时务,除了鞠躬尽瘁,没有别的话好说了。

万历十年六月二十日,太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病逝,享年五十八岁。辉煌的张居正时代悄然落幕。

张居正的去世,使得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失去了有力的盟友,倒台已为期不远。司礼监秉笔太监张鲸为皇帝秘密策划了除掉冯保的计划,并且把这一信息传递到宫廷外面,造成舆论。冯保的下场是耐人寻味的。万历十年十二月初八日,御史李植上疏弹劾冯保十二条罪状,措辞非常严厉: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狠毒异常,奸贪无比,窃弄威福,包藏祸心,应该和他的亲信张大受、徐爵一并处死。收到这份奏疏,皇帝当天就发出朱批:“冯保欺君蠹国,罪恶深重,本当显戮,念系皇考付托,效劳日久,姑从宽着降奉御,发南京新房闲住。”虽罪恶深重,却并不处死,让他到南京去养老;虽抄没了他的家产,却另外赏赐一千两银子、两箱衣服。皇帝的这种处理方式,一方面反映了他不忍心处死这位从小形影不离的“大伴”,另一方面则着意向外界释放一个信息,清算张居正的时机成熟了。

朝廷上下一下子失去了两个令人望而生畏的铁腕人物。主持内阁的张四维、申时行极力想摆脱张、冯二人的政治阴影;长期受到压制的言官如释重负;那些因持不同政见而受到打击的官员,迅速反弹,掀起否定张居正的汹涌浪潮。

万历十年十二月十四日,御史杨四知弹劾张居正十四条罪状,正中皇帝朱翊钧下怀——已经亲操政柄,如果不把威权震主十年之久的张居正的威权打掉,何以树立自己的威权!杨四知的奏疏写得空洞无物,却提供了一个极佳的口实,朱翊钧用朱批的方式发泄郁结心中的怨恨,与先前判若两人。朱批写道:

居正,朕虚心委任,宠待甚隆,不思尽忠报国,顾乃怙宠行私,殊负恩眷。念系皇考付托,待朕冲龄,有十年辅佐之功,今已殁,姑贷不究,以全始终。

其实,所谓“姑贷不究”云云,不过是官样文章,并非真的“不究”,他在等待弹劾的逐步升级。

既然皇帝已经谴责张居正“怙宠行私”,言官们心领神会。御史孙继先的奏疏不仅批判张居正,而且要求为因反对张居正而遭到惩处的余懋学、傅应祯、王用汲、吴中行、赵用贤、艾穆、沈思孝、邹元标等人平反昭雪,重新起用。朱翊钧为了把“威权震主”的影响消除干净,接受了这一建议,而且不惜为此检讨以前的错误:“朕一时误听奸恶小人之言,以致降罚失中。”这里所说的“奸恶小人”,当然非张居正莫属了。皇帝的这种政治姿态,刺激了反张浪潮,弹劾奏疏如同雪片般飞向乾清宫。

御史羊可立捕风捉影地揭发张居正霸占辽王财产,把废黜辽王事件与张居正挂钩,指责他是“废辽”事件的最大受益者。一向伺机翻案的辽王家属以为时机成熟,辽王次妃王氏向皇帝控告张居正,“丛计谋陷亲王”,“霸夺产业”,特别强调:“金宝万计,悉入居正家。”朱翊钧迅速作出反应,发出一道很长的圣旨。他在圣旨中说:张居正侵盗辽王府金银财宝,其父坟墓建造在辽王陵园内,掘毁他人坟墓,罪孽深重。你们这些地方官为何不加追究?现特派司礼监太监张诚、刑部侍郎丘橓、给事中王相、锦衣卫指挥曹应魁前往荆州,会同湖广巡抚、巡按,对张府财产查抄充公,全部押解朝廷。如果有官员敢于透露消息,容忍隐藏,包庇回护,一概逮捕严惩。

表面看来语气平静,理由充分,目的在于清查张府霸占辽王府财产的情况,其实在平静的表面之下,隐藏了一个严峻的政治问题——抄家。在当时的政治语境中,抄家的对象都是犯下严重罪行的官员,例如严嵩、冯保之类。这就意味着,查抄张府是对已经死去的张居正的一种追加处分,是对他的彻底否定,其政治意义远远大于经济意义,它标志着张居正从政治巅峰一下子跌入万丈深渊。促使朱翊钧对先前尊重备至的“元辅张先生”翻脸的原因也许很复杂,消除“威权震主”的影响无疑是主要原因。早在一年前,他看了大理寺送来的游七、冯昕的供词后,就下旨剥夺张居正一切政治荣誉——他自己亲手颁给的上柱国、太师兼太子太师等头衔,并且把他的儿子革职为民,统统是为了这一目的而采取的措施。

此举引起了朝野上下强烈的震动。一些敢于讲话的官员希望皇帝冷静、宽恕,最为引人注目的是都察院左都御史赵锦。他并不是张居正的亲信嫡系,甚至万历初年对于新政有所非议,以为太过操切。张居正授意言官弹劾他“讲学谈禅,妄议朝政”,迫使他辞官而去。如果为了泄私愤,他完全可以落井下石,报当年的“一箭之仇”。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出于公心,分析“抄家”的利弊得失。

他以监察机构主官的敏锐洞察力,建议对内阁大臣的抄家应该慎重,嘉靖年间对严嵩的抄家连累江西百姓的教训,值得汲取。当时抄没严府家产,预先估计的数字过于庞大,具体操作时却难以达到这一数字,主持抄家的官员唯恐给自己带来不测之祸,只好就地取“财”,把附近百姓的财产拿来充数,留下了很大的后遗症。他认为,张府的财产不及冯保的万分之一,言官出于义愤,揭露的事实常常讲过头。万一再重演查抄严府的悲剧,那么对于湖广的流毒将十倍于江西。他提醒道,对张居正惩罚过于严酷,必将使得今后内阁大臣产生恐惧感,无所措手足。剥夺了政治荣誉,子弟也已革职为民,这些惩罚足够显示朝廷的威严了。无论张居正昔日如何擅权,如何操切,毕竟功大于过,断断不至于达到抄家的地步。希望皇上顾全当年辅佐帷幄的情谊,不要做出有损国体的事情来。

朱翊钧根本听不进去。

侍讲官于慎行写信给刑部侍郎丘橓,请他在抄家时手下留情。于慎行也不是张居正的亲信,当年因反对“夺情起复”而遭到张居正的责备,被迫辞职。张居正死后,他被重新起用,不计前嫌,讲了几句公道话,实属难能可贵。

他给丘橓的信洋溢着一派凛然正气:

张居正的始末已经人所共知,耗尽精力智慧,为国勤劳,是一方面;使用权术,结怨于朝廷上下,是另一方面。在他掌权的时候,举国上下争先恐后为他歌功颂德,不敢批评他的过失;而今身败名裂,举国上下又争先恐后声讨他的罪状,不敢肯定他的功绩。这两种态度都不合乎情理事实。

张居正对于纳贿极为谨慎,有深交的亲戚朋友的贿赂可以接受,陌路之人一概拒绝;债帅巨卿的贿赂可以接受,小官一概拒绝;能够进入张府大门的贿赂可以接受,不得其门而入的贿赂一概拒绝。他的受贿收入是有限的。

张居正以盖世之功而自豪,颇为自律,不敢做诬鄙之事,并且期望儿子有传世之业,不使他们交游过滥。他的父亲、兄弟虽凭借权势聚敛了一些钱财,但荆州张府的财产没有想象的那么多。

张居正的母亲年已八十,垂垂老矣,他的几个儿子都是不涉世事的年轻书生,抄家之后,身无分文,必定落魄流离,没有地方栖息。这是路人为之酸楚、士林为之伤心之事。希望抄家以后,允许给他儿子们几间房子,一块立锥之地。

在当时形势下,讲这样的公道话,显然要承担极大的风险。《明史·于慎行传》提及这封信,评论道:“词极恳挚,时论韪之。”肯定他的言辞恳切诚挚,得到舆论的好评。

然而,主持抄家的丘橓对张居正有私人恩怨,乘机报复,不但不手下留情,而且超越抄家的权限,肆意妄为。他还没有赶到荆州,就命令地方官查封张府房门,登录人口,一些躲避在空房的老弱妇孺,来不及退出,被活活饿死的有十几个人。在丘橓主持下的抄家,可谓锱铢必究,巨细无遗。但是抄到的数目与原先估计的数目相去甚远。于是严行拷问,迫使他们交代赃物已经转移、藏匿的数量与去向。

长子张敬修经受不了严刑逼供,上吊自杀,临终前写下一纸绝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