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权震主,祸萌骖乘”:张居正的悲剧(3)
忆自四月二十一日闻报,二十二日移居旧宅,男女惊骇之状不忍惨言。至五月初五日,丘侍郎到府。初七日提敬修面审,其当事噂沓之形,与吏卒咆哮之景,皆生平所未经受者,而况体关三木,首戴幪巾乎!
……在敬修固不足惜,独是屈坐先公二百万银数。不知先公自历官以来,清介之声传播海内,不惟变产竭资不能完,即粉身碎骨亦难充者。且又要诬扳曾确庵寄银十五万,王少方寄银十万,傅大川寄银五万,云:“从则已,不从则奉天命行事。”恐吓之言,令人落胆……嗟乎,人孰不贪生畏死,而敬修遭时如此,度后日决无生路……不得已而托之片楮,啮指以明剖心。此帖送各位当道一目,勿谓敬修为匹夫小节,而甘为沟渎之行也。
……丘侍郎,任抚按,活阎王!你也有父母妻子之念,奉天命而来,如得其情,则哀矜勿喜可也,何忍陷人如此酷烈……
看了这份绝命书,大体可以领略当时抄家的惨状,堂堂一品大员的家眷竟然连一般犯人的待遇都没有,生不如死。张敬修毕竟是凡夫俗子,面临死神时流露出求生的欲望。五月初十写了绝命书,梦中得到吉祥预兆,没有上吊。到了五月十二日,再次会审,以严刑威胁,逼迫承认赃财已经转移隐匿。实在走投无路,才上吊自尽。
前任内阁首辅的长子上吊自尽的消息传到京城,引起强烈的反响。内阁次辅申时行感到震惊,写信给湖广巡抚李岷山,委婉地表达了不满。信的大意是:抄家之事出于皇上圣恩,势不可挡,难以挽回。而我辈奉命行事,要平衡法律与人情,在无可奈何之中,尽量寻求可宽则宽的途径。圣旨没有明文规定的,不必一丝一毫严密搜求;审判之际,只对僮仆使用刑罚就可以了,他的几个儿子都有功名官职,不必对他们继续上镣铐,窘辱备至。这就是张敬修之所以自杀的原因。昨天看到传来的遗书,行路之人都为之悲伤流泪。这件事情,上关系到国体,下关系到人心,绝不可以等闲视之。死者不可复生,而生者尚可以委曲求全,奄奄老母,茕茕孤儿,如果不着意抚恤,再出现重大变故,那么地方长官难辞其咎。
申时行的这一席话,说得合情合理,又不得罪皇帝。但事已至此,他也徒唤奈何,只能希望善后工作做得好一点。
在舆论的压力下,朱翊钧不得不采取一些补救措施:张居正辜负朕的恩眷,遗祸亲属,其母老迈,流离失所,委实可怜,当地政府拨给空宅一所,田地十顷,以资赡养。但是对于抄没张府财产丝毫不放松,凡是可以移动的抄家物资,立即分路押送北京;房屋、牌坊等不动产,一律折成银两押送北京,全部交由皇宫内库查收。至于都察院议定的张居正的罪状,皇帝很不满意,亲自定下了这样的结论:
张居正诬蔑亲藩,侵夺王坟府第,钳制言官,蔽塞朕聪。私占废辽地亩,假以丈量遮饰,骚动海内。专权乱政,罔上负恩,谋国不忠。本当斫棺戮尸,念效劳有年,姑免尽法追论。伊属张居易、张嗣修、张顺、张书都着永戍烟瘴地面充军。你都察院还将居正罪状榜示各省直地方知道。
这是对张居正的彻底清算,他担任内阁首辅十年来的政绩,被说成“专权乱政”“谋国不忠”;对他的改革举措——清丈田亩,给予“骚动海内”的负面评价;对他雷厉风行的作风,给予“钳制言官,蔽塞朕聪”的负面评价。这位当初对“元辅张先生”推崇备至的万历皇帝,如今早把那些溢美之词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这就是皇帝的专制作风,把臣子视为草芥,可以捧上云霄,也可以打入地狱,愈是功高盖主的大臣愈是如此。
用客观冷静的眼光看来,张居正尽管有各种各样的缺点,但是他忠心耿耿辅佐皇帝,为革除积弊推行新政而呕心沥血,功绩是难以抹杀的。《明神宗实录》的纂修官给他的盖棺论定,还算平直公允,较少意气用事的成分。他们说:张居正“沉深机警,多智数”,受命于“主少国疑”之际,独揽大权,辅政十年,政绩卓著,“海寓肃清,四夷詟服”,“太仓粟可支数年,冏寺积金钱至四百余万”。然后用十八个字来表述万历新政的成就:“成君德,抑近幸,严考成,综名实,清邮传,核地亩。”总括成一句话:“洵经济之才也”——实在是经国济世的人才啊!
当然,《明神宗实录》也没有回避他的过失,尽管过不掩功,也足以使他陷入无法摆脱的困境:
偏衷多忌,小器易盈,钳制言官,倚信佞幸。方其怙宠夺情时,本根已断矣。威权震主,祸萌骖乘。何怪乎身死末几,而戮辱随之。识者谓:居正功在社稷,过在身家。
张居正悲剧的根源就是八个字——“威权震主,祸萌骖乘”。悲剧的表现十分独特——“功在社稷,过在身家”。或者就像海瑞所说:“居正工于谋国,拙于谋身。”所谓“过在身家”“拙于谋身”,根源就是“威权震主”。万历时期担任礼部尚书、内阁大学士的于慎行对此有入木三分的评论:万历初年,张居正掌权,与冯保互相倚靠,共操大权,对于辅佐皇帝并非没有益处。只是凭借太后支撑,挟持小皇帝,束缚钳制有些过分,使之不得伸缩。皇帝年龄虽小,心中已经默默忌恨。因此祸机一旦触发,就不可挽回。世人只看表象,以为张居正钳制言官、过于操切是导致祸患的原因,以为“夺情起复”以及儿子进士及第是得罪的根本。这些现象当然存在,但不足以导致张居正身败名裂,最根本的原因是“操弄之权,钳制太过”。这八个字是刻画张居正对皇帝的态度,也就是“威权震主”的另一种说法。
无论功勋多么卓著的大臣,绝对不能“僭越”,使皇帝感受到震慑。张居正如此精明强干,居然对这个关键有所疏忽,忘乎所以,难怪海瑞要说他“工于谋国,拙于谋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