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焕之死(2)
这些话透露了两个信息,其一是朝廷上下“疑其有外心”;其二是将来的下场很可能是“天下争脔公”。不幸被他言中了。
十一月二十三日,朱由检在宫中召见袁崇焕、满桂、祖大寿、黑云龙等将领,以及新任兵部尚书申用懋。这时,皇帝可能已经获悉杨太监的情报,为了稳定军心,驱逐来犯之敌,对于袁崇焕极力夸张敌军不可抵挡的说法拒不表态,一味地加以慰劳,甚至把自己身上的貂裘大衣解下来,给袁崇焕披上,自始至终没有流露出对他的戒备之心。待到皇帝把京城与皇城的警卫置于自己的直接控制之下后,十二月初一日再度召见袁崇焕时,态度就大不一样了。这次召见名义上是和他讨论军饷事宜,实际上是把他逮捕入狱。
皇帝突如其来的翻脸,不但使得袁崇焕大惊失色,也让陪同觐见的将领们大为意外。更出乎他们意料的是,皇帝直截了当地责问袁崇焕三大罪状:杀毛文龙,导致敌军进犯北京,射伤满桂。所隐含的潜台词就是与皇太极的“密约”。袁崇焕毫无思想准备,一时语塞,无言以对。朱由检以为他默认了,不由分说地厉声下令:“着锦衣卫拿掷殿下!”锦衣卫校尉们一拥而上,把袁氏的官服脱去,扭押到西长安门外的锦衣卫大堂,发镇抚司监禁。
对于这种非常举动,内阁辅臣们极力劝谏,临敌易将,兵家所忌。朱由检回答:“势已至此,不得不然。”看得出来,他有不得已的苦衷,不能把关于“密约”的情报公然摊到桌面上,只能作这样的解释:“朕以东事付袁崇焕,乃胡骑狂逞,崇焕身任督师,不先行侦防,致敌深入内地,虽兼程赴援又钳制将士,坐视淫掠,功罪难掩,暂解任听勘。”只是追究他作为督师的失职,丝毫没有涉及其他因素。理由是冠冕堂皇的,后果却极其严重。文震孟在日记中流露的感想,反映了朝廷大臣的忧虑。他写道:“忽闻上召袁崇焕督师,满桂、黑云龙、祖大寿等抚戎。已,闻崇焕下诏狱……余不觉顿足曰:噫,败矣……袁罪当诛,而此非其时也。”
确实,“此非其时”——现在不是逮捕袁崇焕的时候,朱由检忽略了主帅被逮后辽兵的动向,这是致命的潜在危险。兵部职方司郎中余大成敏锐地察觉到这个问题,向顶头上司兵部尚书梁廷栋及时提醒:辽兵无主,不败即溃,今日之上策,莫过于释放袁崇焕,以维系军心,责成他驱逐敌军出境,立功自赎。
事态的发展果然不出余大成所料。辽兵平素对袁督师感恩戴德,祖大寿又与满桂有过节,袁督师被逮,要他听从满桂节制,大为不满。十二月初四日一早,祖大寿悍然率领辽兵离开北京,回归宁远。敌军还未撤退,一支最有战斗力的劲旅脱离战场,形势堪忧。
朱由检接受兵部尚书梁廷栋的建议,指派内阁六部官员前往狱中,开导袁崇焕顾全大局,阻拦祖大寿东行。袁崇焕欣然从命。于是,手持袁崇焕蜡书的信使昼夜兼程,在距离锦州一日路程的地方追上了祖大寿一行。祖大寿下马捧读袁督师的手书,泣不成声,一军尽哭。在年逾八旬老母的规劝下,祖大寿回师北京。朱由检大喜过望,顿时又闪现出重新起用袁崇焕的想法——“守辽非蛮子不可!”所谓“蛮子”,是对广西人袁崇焕的一种昵称。事情似乎有了转机。
但朝廷中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唯恐天下不乱,乘机制造事端,掀起了清查阉党逆案以来第一次翻案风波,并且由袁崇焕牵连到内阁辅臣钱龙锡,终于使得袁崇焕的罪名层层加码,丧失了转圜的可能。
山东道御史史塟在这方面起了极坏的作用。他在崇祯三年八月六日的奏疏中,诬陷已经辞官的钱龙锡,“主张袁崇焕斩帅致兵,倡为款议,以信五年成功之说,卖国欺君,秦桧莫过”。与督师大员商议平辽方略,是内阁辅臣的分内之事,居然被诬为“卖国欺君”,与千古罪人秦桧相提并论,居心险恶之极。朱由检接到这份火上浇油的奏疏,怒不可遏,不加核实就草率下达圣旨:
崇焕擅杀逞私,谋款致敌,欺藐君父,失误封疆,限刑部五日内具奏。龙锡职任辅弼,私结边臣,互谋不举,下廷臣会议其罪。
袁崇焕的命运岌岌可危了。
八月十六日下午,朱由检召开御前会议,商议处决袁崇焕事宜。他列举种种罪状后,用咨询的口气问道:“法司如何定罪?”大臣们都不敢造次,一味顿首,听凭皇上发落。他见大家并无异议,随即宣布他的决定:“依律磔之!”所谓“磔”,是一种酷刑,即寸寸脔割致死。
袁崇焕被绑赴西市处磔刑,惨不忍睹,张岱《石匮书后集》描写道:
割肉一块,京师百姓从刽子手争取,生啖之。刽子乱扑,百姓以钱争买其肉,顷刻立尽。开膛出其肠胃,百姓群起抢之,得其一节者,和烧酒生啮,血流齿颊间,犹唾地骂不已。拾得其骨者,以刀斧碎磔之。骨肉俱尽,止剩一首,传视九边。
他的死比毛文龙惨多了。他死后,兄弟妻妾流放福建,家财没收。《明史·袁崇焕传》说:“崇焕无子,家亦无余资,天下冤之。”又说:“初,崇焕妄杀文龙;至是,帝误杀崇焕。自崇焕死,边事益无人,明亡征决矣。”读来令人感慨,如果说袁崇焕妄杀毛文龙是一大错误,那么朱由检误杀袁崇焕就是错上加错,两者均使亲者痛仇者快,对于明朝而言,无异于自斩手足,自毁长城。
孟森在1936年发表的《明本兵梁廷栋请斩袁崇焕原疏附跋》,对此评论道:“二年六月,遂以便宜诛毛文龙。于是崇焕一身在明诋为罪大恶极之人,而清太宗反间计得行。阉党余孽,媒孽其间,思宗愚而自用,诸臣意气用事,崇焕至以磔死。定罪时本兵之疏如此,犹曰一时君臣之愦愦也。乃至北都既覆,弘光之朝,正人君子,尚理崇焕通敌胁和之说,津津乐道,若情事逼真。此则明统一日不绝,崇焕功罪一日不明。”一位罪不至死的有功之臣,遭到他所效忠的朝廷如此不公平对待,而且从崇祯一直到南明,始终没有人为他鸣冤叫屈,令人心酸。
袁崇焕之死,难道仅仅是他个人的悲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