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谦益的政治挫折(2)
弘光小朝廷建立以后,马士英想启用阮大铖与之搭档。阮与马在《明史》中同列“奸臣传”,可谓臭味相投。崇祯五年马土英以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出任宣府巡抚,因失职遭到遣戍处分,流寓南京。阮大铖隐居郊外,闭门谢客,唯独和马士英时常往来,可见两人关系非同一般。何况阮大铖对于马士英的仕途升迁还助过一臂之力,马士英援引阮大铖还有一点感恩图报的意思。
事情是这样的。前内阁辅臣周延儒因遭温体仁排挤而下台,一直耿耿于怀,很想东山再起,再显一番身手。他的门生——复社领袖张溥早就对内阁首辅温体仁及其党羽蔡奕琛、薛国观迫害东南诸君子,扼腕叹息,早夜呼愤。复社成员、礼部员外郎吴昌时写信给张溥,怂恿周延儒复出。他在信中说:自从钱谦益和文震孟受到排挤以后,“东南党狱日闻,非阳羡复出,不足弭祸”。
经过张溥与吴昌时的努力,冯铨、侯恂与阮大铖等人筹集六万两银子,作为通路子的活动经费,终于使得周延儒于崇祯十四年九月以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的头衔出任内阁首辅。阮大铖自以为出钱出力,向周延儒讨个官当当。周延儒感到为难,对他说:我此行谬为东林所推,你名在“阉党逆案”,可以吗?阮大铖沉吟良久,不得已收回讨官请求,转而推荐马士英,周延儒表示同意。崇祯十五年六月,马士英被任命为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出任凤阳总督。马士英后来之所以能在弘光小朝廷独揽大权,这是关键的一步。阮大铖的提携于此有着密切关系。
由于《留都防乱公揭》的巨大影响,要启用阮大铖必须消除舆论的不利因素,马士英想起了钱谦益。他想利用钱谦益在政坛长期不得志,又急于谋求升迁的心态,要挟他以东林领袖的身份为“阉党逆案”中人翻案。这就是“士英入朝而逆案自此翻”的由来。关于翻案的全过程,文秉《甲乙事案》有详细记录:
五月下旬,马士英的亲信刘孔昭攻击吏部尚书张慎言,原因就在于刘孔昭“故善阮大铖,必欲起之”,而张慎言掌握人事大权,“秉铨持正,度难破例”,便在上朝时发动突然袭击,迫使张慎言“引疾乞休”。
六月初,马士英向福王推荐“知兵之臣”阮大铖,与朝廷“共济艰难”,希望福王赦免他的罪行,立即任命为兵部右侍郎。次日,阮大铖向福王为自己的“见枉”作了辩白。内阁大学士、礼部尚书高弘图说,若要用阮大铖,必须会议讨论,显得更加光明正大。马士英说,我又没有徇私受贿,哪里有什么“不光明”?高弘图说,只要经过朝廷会议,国人都说贤能,然后任用岂不很好?
马士英无奈,要阮大铖写了《孤忠被陷之由疏》,为自己洗刷,口口声声“逆案冤及于臣”,理由是“凡忠贤窃威福,皆臣在山林息影唯恐不深时也”。马士英与之呼应,批评持反对意见的官员“护持局面,阻抑大铖”。接下来局势的演变是在意料之中的,吏部尚书张慎言罢官之后,主持吏部常务的左侍郎吕大器也随之罢官,主持正义的姜日广、刘宗周遭到攻击。道路扫清以后,马士英于九月挟制福王,“内批阮大铖兵部添注右侍郎”,圣旨如此写道:
阮大铖前陛见奏对明爽,才略可见,朕览群臣所进逆案,大铖并无赞导实迹,时事多艰,需人干济,着添注兵部右侍郎办事,群臣不得仍前把持渎扰。
马士英还是顾忌舆论压力,难以名正言顺,用礼部尚书为诱饵,要挟钱谦益以东林领袖的身份出面表态。钱谦益写了《愚臣报国心长等事疏》,议论南明的四件大事:严内治,定庙算,振纪纲,惜人才。在“惜人才”的幌子下,强调“不复以党论异同,徒滋藩棘,则人才日出”。所谓“不复以党论异同”,就是说不要再谈什么“东林党”“阉党”,只要是人才都可以用。他主张对“逆案中人”予以昭雪,理由很牵强:“钦定逆案诸臣,未免轩轾有心,上下在手……果有嫌隙,固当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臣亲见门户诸臣植党营私,断送社稷,断送君父,何忍复师其故智。”然后笔锋一转,看似不经意地带出一句话:“逆案之贾继春、阮大铖者,皆慷慨魁垒男子也。”这可是画龙点睛之笔,他的议论焦点并非贾继春,而是阮大铖,因为阮大铖已经“内批”为兵部添注右侍郎了,必须为其找到合法性依据。钱谦益以东林领袖的身份强调捐弃前嫌,推翻逆案,起到了别人无法替代的作用。
文秉《甲乙事案》评论道:“时马、阮欲尽翻钦案,擢用杨维垣诸人,以钱为东林领袖,欲令钱疏荐,以塞众议,以爰立诱钱,钱遂出此疏。”对这一事件的来龙去脉看得很透彻。
也许有人会为钱谦益辩解,他所说的“门户诸臣植党营私,断送社稷,断送君父”,不能说毫无道理,确实是晚明政治的大问题。但是,以此为依据,企图抹杀“阉党”迫害东林的事实,为那些卖身投靠魏忠贤的“逆案中人”翻案,为阮大铖之流的宵小之徒张目,无论如何有悖于历史,也有悖于良心。轻而言之,是迫于形势的违心之论;重而言之,是为了仕途而有亏于晚节。上引文秉的话大抵是同时代人的共识,比如夏完淳就与文秉同调,他在《续幸存录》中说:
士英欲起用蔡奕琛、杨维垣,恐物论不容,以谦益人望也,嘱荐之。谦益乃阿士英指,疏列四事,曰严内治、定庙算、振纪纲、惜人才……大旨在颂马士英功,雪逆案诸臣冤。
钱谦益心甘情愿被马士英利用,看来是不争的事实,三余氏《明末纪事补遗》写到钱谦益出任礼部尚书一事,评述道:“谦益之起也,以家妓为妾者柳如是自随,冠插雉羽,戎服骑入国门,如昭君出塞状,都人咸笑之。”又说:“谦益以弥缝大铖,得进用,乃出其妾柳氏为阮奉酒,阮赠珠冠值千金,谦益命柳姬谢,且移席近阮。闻者绝倒。”此种丧失气节的举动,不管出于何种目的,后果是极其严重的。事情的发展并不以钱谦益的愿望为转移。阮大铖上台以后,并不像钱谦益所希望的那样,“不复以党论异同”,并没有“捐弃前嫌”,而是小人得志,疯狂报复,效法魏忠贤对付“东林党”的手法,编造黑名单——《蝗蝻录》《续蝗蝻录》,把东林人士比作“蝗”,复社人士比作“蝻”,罗织“十八罗汉”“五十三参”“七十二菩萨”;又编造《蝇蚋录》,罗织“八十八活佛”“三百六十五天王”“五百尊应真”。前后牵连一千多人,妄图把东林复社人士一网打尽,推行没有魏忠贤的魏忠贤主义。阮大铖被列入《明史·奸臣传》,完全是咎由自取。为这样的人鸣锣开道,钱谦益理应受到谴责。
清军渡过长江,福王、马士英、阮大铖擅离职守,自顾逃命。手下无一兵一卒的钱谦益无可奈何地率南京朝廷投降。
钱谦益降清后,前往北京出任礼部侍郎,在仕途与名节的两难选择中苦苦挣扎。几个月以后就借口养病告假,回到家乡常熟。两年后卷入抗清斗争,被清朝当局逮捕入狱。在旁人看来,首鼠两端的行径反映了失节者的忏悔,以及对于名节的珍惜,想用最后的挣扎来洗刷降清的污点。结果两面不讨好:在明朝遗老遗少眼里,始终是失节者;在清朝当权者眼里,则是朝秦暮楚的“贰臣”。
钱谦益的人格弱点,铸就了其政治生涯的悲剧性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