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屈原文学的比兴作风(1)
游国恩
一、屈赋的特征
一九四三年,我做过一次讲演,题目是《论楚辞中的女性问题》。后来这篇讲稿被附录于一九四六年出版的《屈原》之后,改题为《楚辞女性中心说》。大意是从屈赋用“比兴”的作风上说明屈原自比为女子,以发明屈赋在文艺上一种独特的风格及其影响,然而这只是从文字上证明或解释屈原每每以女性自比的一个观点立说,并未涉及屈原全部文艺作风的根本问题。即是说:屈赋何以会有这一种作风呢?而且它所用的“比兴”材料除了以女性为中心外,仍极广泛;从文学技巧上说,这作风的根本意义又是什么呢?这些进一步的推论便是今天此文的目的。
屈原辞赋多用“比兴”,这一现象前人早已指出。例如王逸说:
《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
刘勰也承袭着说:
虬龙以喻君子,云霓以譬谗邪,比兴之义也。
又说:
楚襄信谗,而三闾忠烈;依《诗》制《骚》,讽兼比兴。
他们这些话虽未免挂一漏万,也不甚正确;但所谓“引类譬喻”,所谓“讽兼比兴”的原则却是无可怀疑的。
倘若需要一一指出屈赋中关于“比兴”的文辞,恐怕“遽数之,不能终其物”了。然而为加强我的论据起见,得先把显而易见的例子概括地介绍一下。
(一)以栽培香草比延揽人才的有如: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
(二)以众芳芜秽比好人变坏的有如:
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余以兰为可恃兮,羌无实而容长;委厥美以从俗,苟得列乎众芳。椒专佞以慢慆兮,樧又欲充乎佩帏……览椒兰其若兹兮,又况揭车与江离?
(三)以善鸟恶禽比忠奸异类的有如:
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
鸾鸟凤皇,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
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
凤皇在笯兮,鸡鹜翔舞。
(四)以舟车驾驶比用贤为治的有如:
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何桀纣之猖披兮,夫唯捷径以窘步!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
乘骐骥而驰骋兮,无辔衔而自载;乘氾附以下流兮,无舟楫而自备。
(五)以车马迷途比惆怅失志的有如:
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步余马于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
知前辙之不遂兮,未改此度;车既覆而马颠兮,蹇独怀此异路!勒骐骥而更驾兮,造父为我操之。迁逡次而勿驱兮,聊假日以须时。
(六)以规矩绳墨比公私法度的有如:
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
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
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
不量凿而正柄兮,固前修以菹醢。
勉陛降以上下兮,求矩矱之所同。
刓方以为圜兮,常度未替。
章画志墨兮,前图未改。
(七)以饮食芳洁比人格高尚的有如: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颔亦何伤?
折琼枝以为羞兮,精琼爢以为粻。
梼木兰以矫蕙兮,糳申椒以为粮;播江离与滋菊兮,愿春日以为糗芳。
登昆仑兮食玉英。
吸湛露之浮源兮,漱凝霜之雰雰。
(八)以服饰精美比品德坚贞的有如: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掔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
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琼枝以继佩,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狭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宝璐……
(九)以撷采芳物比及时自修的有如:
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
惜吾不及古人兮,吾谁与玩此芳草?
(十)以女子身份比君臣关系的有如:
众女嫉余之娥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众踥蹀而日进兮,美超远而逾迈。
惟佳人之永都兮,更统世而自贶。
惟佳人之独怀兮,折若椒以自处。
结微情以陈词兮,矫以遗乎美人。昔君与我成言兮,曰黄昏以为期。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
思美人兮,擥涕而伫眙。媒绝路阻兮,言不可结而诒。
妒佳冶之芬芳兮,嫫母姣而自好;虽有西施之美容兮,谗妒入以自代。
此外还有通篇以物比人的如《橘颂》;通篇以游仙比遁世的如《远游》;以古事比现实的,如《离骚》中对重华的“陈词”,灵氛劝告的“吉故”,及《涉江》的“接舆髡首”,《惜往日》的“百里为虏”等段都是。其中又有比中的比,如《离骚》既以托媒求女比求通君侧的人,却更以“鸩”和“鸠”来比媒人的不可靠;《思美人》既以媒理比说项介绍的人,而又以“薜荔”“芙蓉”比媒人的不易得。因为他既怕举趾缘木,又怕褰裳濡足,所以下文说:“登高吾不说,入下吾不能。”若此之类,都是比中有比,意外生意,在表现技巧上可谓极尽巧妙的能事。至于屈赋各篇中尚有虽非正式用“比兴”,而其词句之间有意无意,仍隐含“比兴”意味者尤不可胜举。由此看来,屈原的辞赋差不多全是用“比兴”法来写的了,其间很少有用“赋”体坦白地、正面地来说的了。所以说他“依《诗》取兴,引类譬喻”,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后来许多作家,从宋玉到两汉,甚至于更后,都一直承袭着这种作风,而成为辞赋中甚至于我国文学中的一个特殊的风格。
二、屈赋比兴作风的来源
现在我要问:屈赋这种比兴的特殊风格是从哪里来的呢?我的答案是:它一面与古诗有关,一面又与春秋战国时的“隐语”有关。归根究底,都是从人民口头创作出来的,并反映出人民在统治者压力下的反抗。但两者相较,《楚辞》与后者关系或更密切些。
《诗》有“六义”,第一是“风”,第二是“赋”。“风”是什么呢?《毛诗序》说:
“风”,风也。
又说:
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
可见“风”就是讽刺,就是“谲谏”。这儿,当然需要说话的艺术了。为了要达到说话的目的,尽管不妨运用语言的技巧,所以李善注说:
“风刺”,谓譬喻,不斥言也。……“谲谏”,咏歌依违,不直谏也。
这是够说明一部分“风”诗的基本精神了。至于辞赋的目的也是讽喻。《楚辞》如此,汉赋也是如此。这一点汉朝人是深切了解的。《史记·屈原传》说: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
从容辞令而不直谏,岂不明明是讽谏的态度吗?淮南王刘安叙《离骚传》说:
其文约,其辞微……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
文约辞微,称小指大,类迩义远,不是风诗主文谲谏的作风吗?《汉书·司马相如传》赞:
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归,引之于节俭,比与《诗》之风谏何异?
又《扬雄传》:
雄以为“赋”者,将以风也。
又谓:
往时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赋》,欲以风。
又《汉书·艺文志》:
大儒荀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又班固《两都赋·序》:
或以抒下情而通讽喻。
所以从文学的性质和技巧上说,辞赋与诗歌根本没有什么不同。所以王逸谓屈原依诗人之义而作《离骚》;所以班固谓屈赋有恻隐古诗之义而目之为“古诗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