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论屈原文学的比兴作风(3)

书名:西南联大古文课本章字数:2425

以上五条都是属于“隐”的故事。此外还有许多无其名而有其实者,若臧文仲母识文仲被拘,齐人说靖郭君罢城薛,及淳于髡为齐威王请救于赵,等等,不胜枚举。我们试一分析“隐”的性质,不外:

(1)用事物为比喻;

(2)设者与射者的辞原则上须为韵语;

(3)用以讽谏。上引五条除第一条和第四条的第一则外,其余都有比喻,唯第五条则全是“哑谜”,乃属罕见。又第二条的“设辞”无韵,而《韩非子·喻老篇》有之。《喻老篇》:“右司马御,而与王‘隐’曰:‘有鸟止南方之阜,三年不翅,不飞不鸣,嘿然无声,此为何名?’”全用韵语,似较《吕览》《史记》《新序》诸书所记为得其实。至于以“隐”为讽谏的工具,先秦时有此风气。这作用与“三百篇”以诗为讽的意义也相同。刘彦和所谓“大者兴治济身,其次弼违晓惑”,确有此等功效。到后来像东方朔之流只用它来开开玩笑,“谬辞诋戏,无益规补”,那就失掉用“隐”的本意了。〔《汉书·东方朔传》:“舍人恚曰:‘朔擅诋欺天子从官,当弃市!’上问朔:‘何故诋之?’对曰:‘臣非敢诋之,乃与为隐耳。’……舍人不服,因曰:‘臣愿复问朔隐语。’……朔应声辄声辄对,变诈锋出,莫能穷者。”〕由此见来,“隐”的性质无论为体为用,其实都与辞赋相表里。所谓“遁辞以隐意,谲譬以指事”的讽谏方法与屈赋惯用“比兴”的作风初无分别。它们简直是一而二,二而一的讽刺文学。所以《汉志》列《隐书》于“杂赋”之末,不是为了这个缘故吗?

所以我说屈赋这种作风,远溯一点,他的来源与古诗有关,与古者诸侯卿大夫相交接,聘问歌咏诗的“微言相感”有关。而关系更密切的莫过于春秋、战国时的“隐语”。因为从春秋到战国,设“隐”讽谏已经成为风气,尤其在齐、楚两国特别流行;所以屈原文艺的作风直接受其影响是不足怪的。

三、余论

我们试再进一步研究,不但《楚辞》与“隐”有关,而且发现战国时一般的赋乃至其他许多即物寓意、因事托讽的文章几乎无不带有“隐”的意味。例如荀卿的《赋篇》便是这样。试看他的《箴赋》云:

有物于此:生于山阜,处于室堂。无知无巧,善治衣裳;不盗不窃,穿窬而行。日夜离合,以成文章。以能合从,又善连衡。下覆百姓,上饰帝王。功业甚博,不见贤良。时用则存,不用则亡。臣愚不识,敢请之王。王曰:“此夫始生巨,其成功小者邪?长其尾而锐其剽者邪?头铦达而尾赵缭者邪?一往一来,结尾以为事。无羽无翼,反覆甚极。尾生而事起,尾邅而事已。簪以为父,管以为母。既以缝表,又以连里——夫是之谓箴理。”

《赋篇》中包括五赋,这是最末一首,作风完全相同。看它种种“疑其言以相问”的影射法,来描写关于“箴”的事情,显然是一种隐语了。它通篇除最末一句外,都暗射着针的,都是针的谜面;最后一句才说出答案来,那就是谜底;所以这篇小赋简直是一根针儿的谜语了。在《赋篇》中第三首《云赋》里有云:“君子设辞,请测意之。”设辞测意,这不明明白白告诉我们是猜谜吗?猜谜说是先秦的“射隐”,汉以后又变为“射覆”。荀卿的时代稍后于屈原,他的赋竟由《楚辞》的“比兴”作风完全变成隐语,这其间的关系可以思过半矣。又按《战国策·楚策》四载有荀子谢春申君一书,书后有赋云:

宝玉隋珠,不知佩兮;祎衣与丝,不知异兮;闾姝子奢,莫之媒兮;嫫母求之,又甚喜之兮。以瞽为明,以聋为聪,以是为非,以吉为凶。呜呼上天!曷惟其同?

这不消说仍是屈赋用“比兴”的作风了。但我们应该注意:荀卿曾经游学于齐,三为祭酒。后来又宦游于楚,春申君以为兰陵令,遂家于兰陵。他与齐楚两国的关系如此之深,所以他的辞赋必然受屈原的影响,同时也受过当时隐语家淳于髡等人的影响是可以断言的。

此外那时还有许多非赋非隐,似赋似隐的文章,例如宋玉《对楚王问》一篇,庄辛说楚襄王一篇,楚人以弋说襄王一篇,都是始则“遁辞以隐意,谲譬以指事”,终则“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又如齐驺忌以琴音说齐威王,淳于髡以饮酒说威王罢长夜之饮,及庄子与赵文王说剑,等等,都是因事托讽,借题发挥,其性质又无乎不同。兹录《宋玉对楚王问》一篇以示例:

楚襄王问于宋玉曰:“先生其有遗行与?何士庶民不誉之甚也?”宋玉对曰:“唯,然,有之。愿大王宽其罪,使得毕其辞: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阿》《薤露》,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人而已。是其曲弥高,其和弥寡。故鸟有凤而鱼有鲲:凤皇上击九千里,绝云霓,负苍天,足乱浮云,翱翔乎杳冥之上。夫藩篱之,岂能与之料天地之高哉?鲲鱼朝发于昆仑之墟,暴鬐于碣石,暮宿于孟诸。夫尺泽之鲵,岂能与之量江海之大哉?故非独鸟有凤而鱼有鲲也,士亦有之。夫圣人瑰意琦行,超然独处,世俗之民,又安知臣之所为哉?”

推而论之,自“风”“骚”的“比兴”作风完成以后,我国文学——尤其是诗,便一直向这条道路迈进。所谓“寄托”,所谓“微辞”,所谓“婉而多讽”,所谓“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者,无不据此为出发点。汉、魏以后诗家有一种主要作风,白乐天生平所兢兢自守,唯恐失之者,也就是这一点。其后咏物的诗,鸟兽草木鱼虫一类的赋之专以物比人者,是属于这一类的;乐府诗中如《子夜》《读曲》等歌专以事物谐声切义的方法为比者,也是属于这一类的;纬书中图谶,诸书记及史籍《五行志》中的歌谣,在可解不可解之间,而事后往往“应验”者,也是属于这一类的;甚至后世的骈体文专以典故为象征者,也是属于这一类的。其在散文,则先秦诸子用之以说理,纵横家用之以说事,乃至后世古文家集中的杂说,小说戏剧的讽刺与嘲骂,往往借着一个故事或一件事物来做根据,以为推论、解释、辩驳、寓意、抒情的助者,莫不与《风》《骚》的“比兴”及战国时滑稽优倡者流所乐道的“隐语”同源而分流,殊途而同归。于此,不但《风》《骚》和“隐语”的关系我们看得极其清楚,就是“比兴”及“隐语”与我国一切文学的关系也是极其清楚的了。然则“比兴”与“隐语”对我国文学的因缘不是够深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