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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诗歌的思想性和艺术性(1)

书名:西南联大古文课本章字数:2752

萧涤非

白居易是唐代诗人中创作最多的一个。他曾将自己五十一岁以前写的一千三百多首诗编为四类:一讽谕、二闲适、三感伤、四杂律。这个分类原不够理想,因为前三类以内容分,后一类又以形式分,未免夹杂,但基本上还是适用的。同时从他把杂律诗列为一类来看,也反映了律诗这一新诗体到中唐元和年代已发展到可以和古体诗分庭抗礼了。他晚年又曾将五十一岁以后的诗只从形式上分为“格诗”和“律诗”两类,也说明这一情况。

四类中,价值最高,他本人也最重视的是第一类讽谕诗。这些讽谕诗,是和他的兼善天下的政治抱负一致的,同时也是他的现实主义诗论的实践。其中《新乐府》五十首、《秦中吟》十首更是有组织有计划的杰作,真是“篇篇无空文,句句必尽规”,具有高度的人民性和丰富的现实内容。

从“惟歌生民病”出发,讽谕诗的第一个特点是广泛地反映人民的痛苦,并表示极大的同情。这首先是对农民的关切。在《观刈麦》中,他描写了“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的辛勤劳动的农民,和由于“家田输税尽”不得不拾穗充饥的贫苦农妇,并对自己的不劳而食深感“自愧”。在《采地黄者》中更反映了农民牛马不如的生活,他们没有“口食”,而地主的马却有“残粟”:“愿易马残粟,救此苦饥肠!”所以诗人曾得出结论说:“嗷嗷万族中,唯农最苦辛!”对农民的深厚同情使诗人在《杜陵叟》中爆发出这样的怒吼:

剥我身上帛,夺我口中粟。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钩爪锯牙食人肉!

这是农民的反抗,也是诗人的鞭挞。

在封建社会,不只是农民,妇女的命运同样是悲惨的。对此,白居易也有多方面的反映,如《井底引银瓶》《母别子》等。对于被迫断送自己的青春和幸福的宫女,尤为同情。如《后宫词》:“三千宫女胭脂面,几个春来无泪痕?”白居易不只是同情宫女,而且把宫女作为一个社会问题、政治问题,认为“上则虚给衣食,有供亿糜费之烦;下则离隔亲族,有幽闭怨旷之苦”,要求宪宗尽量拣放。因此在《七德舞》中他歌颂了太宗的“怨女三千放出宫”,而在《过昭君村》一诗中更反映了人民对选宫女的抵抗情绪:“至今村女面,烧灼成瘢痕。”基于这样的认识和同情,诗人写出了那著名的《上阳白发人》:

上阳人!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绿衣监使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玄宗末岁初选入,入时十六今六十。同时采择百余人,零落年深残此身。忆昔吞悲别亲族,扶入车中不教哭:皆云入内便承恩,脸似芙蓉胸似玉。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宿空房,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春日迟,日退独坐天难暮。宫莺百啭愁厌闻,梁燕双柄老休妒。莺归燕去长悄然,春往秋来不记年。惟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今日宫中年最老,大家遥赐尚书号。小头鞋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上阳人,苦最多。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两如何!君不见昔时吕向《美人赋》,又不见今日《上阳宫人白发歌》!

唐诗中以宫女为题材的并不少,但很少写得如此形象生动。“宿空房,秋夜长”一段,叙事、抒情、写景,三者融合无间,尤富感染力。历史的和阶级的局限,使诗人还只能发出“须知妇人苦,从此莫相轻”“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这样无可奈何的感叹和呼吁,但在那时已是很可贵了。

人民的疾苦,白居易知道是从何而来的,他曾一语道破:“一人荒乐万人愁!”为了救济人病,因此讽谕诗的另一特点,就是对统治阶级的“荒乐”以及与此密切关联的各种弊政进行揭露。中唐的弊政之一,是不收实物而收现钱的“两税法”。这给农民带来极大的痛苦。《赠友》诗质问道:“私家无钱炉,平地无铜山;胡为秋夏税,岁岁输铜钱?”为了换取铜钱,农民只有“贱粜粟与麦,贱贸丝与绵”,结果是“岁暮衣食尽”“憔悴畎亩间”。在《重赋》中,更揭露了两税的真相:“敛索无冬春。”对农民的憔悴也作了描绘,并提出控诉:“夺我身上暖,买尔眼前恩!”

中唐的另一弊政,是名为购物“而实夺之”的“宫市”。所谓宫市,就是由宫庭派出宦官去市物。这遭殃的虽只限于“辇毂之下”的长安地区的人民,问题似乎不大,但因为直接关涉到皇帝和宦官的利益,很少人敢过问,白居易这时却写出了《卖炭翁》,并标明:“苦宫市也!”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值!

篇中“黄衣使者”和“宫使”,便都是指的宦官。此诗不发议论,更没有露骨的讽刺,是非爱憎即见于叙事之中,这写法在白居易的讽谕诗里也是较独特的。《宿紫阁山北村》一篇,则是刺的掌握禁军的宦官头目,曾使得他们“切齿”。

中唐的弊政,还有“进奉”。所谓进奉,就是地方官把额外榨取的财物美其名曰“羡余”,拿去讨好皇帝,谋求高官。白居易的《红线毯》,虽自言是“忧农桑之费”,其实也就是讽刺“进奉”的。诗中的宣州太守便是这样一个典型的地方官。

红线毯,择茧缫丝清水煮,拣丝练线红蓝染。染为红线红于花,织作披香殿上毯。披香殿广十丈余,红线织成可殿铺。采丝茸茸香拂拂,线软花虚不胜物。美人踏上歌舞来,罗袜绣鞋随步没。太原毯涩毳缕硬,蜀都褥薄锦花冷。不如此毯温且柔,年年十月来宣州。宣州太守加样织,自谓为臣能竭力。百夫同担进宫中,线厚丝多卷不得。宣州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两丝。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

白居易《论裴均进奉银器状》说当时地方官“每假进奉,广有诛求”,又《论于裴均状》也说“莫不减削军府,割剥疲人,每一入朝,甚于两税”,可见“进奉”害民之甚。对于统治阶级的荒乐生活本身,白居易也进行了抨击,如《歌舞》《轻肥》《买花》等,都是有的放矢。

作为讽谕诗的第三个特点的,是爱国主义思想。这又和中唐时代国境日蹙的军事形势密切相关。《西凉伎》通过老兵的口发出这样的慨叹:

自从天宝干戈起,犬戎日夜吞西鄙。凉州陷来四十年,河陇侵将七千里。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

这种情况原应激起边将们的忠愤,然而事实却是:“遗民肠断在凉州,将卒相看无意收!”为什么无意收呢?《城盐州》揭穿了他们的秘密:“相看养寇为身谋,各握强兵固恩泽!”令人发指的,是这班边将不仅养寇,而且把从失地逃归的爱国人民当作“寇”去冒功求赏。这就是《缚戎人》所描绘的:“脱身冒死奔逃归,昼伏露行经大漠”“游骑不听能汉语,将军遂缚作蕃生。……自古此冤应未有,汉心汉语吐蕃身!”在这些交织着同情和痛恨的诗句中,也充分表现了作者的爱国精神。当然,非正义的侵略战争他也是反对的,如《新丰折臂翁》。但也应看到这首诗是为天宝年间的穷兵黩武而发,带有咏史的性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