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诗歌的思想性和艺术性(2)
在艺术形式方面,讽谕诗也有它自身的特点。这是由这类诗的内容和性质决定的。概括地说,讽谕诗约有以下一些艺术特点:
(一)主题的专一和明确。白居易自言《秦中吟》是“一吟悲一事”,其实也是他的讽谕诗的一般特色。一诗只集中地写一件事,不旁涉他事,不另出他意,这就是主题的专一。白居易效法《诗经》作《新乐府》五十首,以诗的首句为题,并在题下用小序注明诗的美刺目的,如《卖炭翁》“苦宫市也”之类;同时还利用诗的结尾作重点突出,不是唯恐人知,而是唯恐人不知,所以主题思想非常明确。这也就是所谓“首句标其目,卒章显其志”。而且在题材方面,所谓“一吟悲一事”,也不是漫无抉择的任何一件事,而是从纷繁的各类真人真事中选取最典型的事物。例如“宫市”,《新唐书》卷五十二说:“有赍物入市而空归者。每中官出,沽浆卖饼之家皆撤肆塞门。”可见受害的下层人民很多,但他只写一《卖炭翁》;当时的“进奉”也是形形色色的,同书同卷说当时有所谓“日进”“月进”,但他也只写一《红线毯》。这当然也有助于主题的明确性。
(二)运用外貌和心理等细节刻画来塑造人物形象。例如《卖炭翁》,一开始用“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这样两句,便画出了一个年迈而善良的炭工;接着又用“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来刻画炭工的内心矛盾,就使得人物更加生动、感人,并暗示这一车炭就是他的命根子。这些都有助于作品主题思想的深化。此外如《缚戎人》的“唯许正朔服汉仪,敛衣整巾潜泪垂”“忽闻汉军鼙鼓声,路傍走出再拜迎”,《上阳白发人》的“惟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等,也都可为例。
(三)鲜明的对比,特别是阶级对比。他往往先尽情摹写统治阶级的糜烂生活,而在诗的末尾忽然突出一个对立面,反戈一击,这样来加重对统治阶级的鞭挞。如《轻肥》在描绘大夫和将军们“樽罍溢九酝,水陆罗八珍”之后,却用“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作对比;《歌舞》在畅叙秋官、廷尉“醉暖脱重裘”的开怀痛饮之后,却用“岂知阌乡狱,中有冻死囚”作对比,都具有这样的作用。《买花》等也一样。这种阶级对比的手法也是由阶级社会生活本身的对抗性矛盾所规定的。
(四)叙事和议论结合。讽谕诗基本上都是叙事诗,但叙述到最后,往往发为议论,对所写的事作出明确的评价。这也和他所谓的“卒章显其志”有关。他有的诗,议论是比较成功的,如《红线毯》在具体生动的描绘之后,作者仿佛是指着宣州太守的鼻子提出正义的诘责,给人比较强烈的印象。《新丰折臂翁》的卒章也有比较鲜明的感情色彩。但是,也有一些诗,结尾近于纯粹说理,给人印象不深,甚至感到有些枯燥。只有《卖炭翁》等个别篇章,不着一句议论,可以看作例外。
(五)语言的通俗化。平易近人,是白诗的一般风格。但讽谕诗更突出。这是因为“欲见之者易谕”。他仿民歌采用三三七的句调也是为了通俗。把诗写得“易谕”并非易事,所以刘熙载说:“香山用常得奇,此境良非易到。”袁枚也说白诗“意深词浅,思苦言甘。寥寥千载,此妙谁探?”白诗流传之广和这点有很大关系。白居易还广泛地运用了比兴手法,有的用人事比喻人事,如“托幽闭喻被谗遭黜”的《陵园妾》,“借夫妇以讽君臣之不终”的《太行路》,更具有双重的讽刺意义。
讽谕诗的这些艺术特点都是为上述那些内容服务的。当然,也不是没有缺陷,主要是太尽太露,语虽激切而缺少血肉,有时流于苍白的说教。宋张舜民说“乐天新乐府几乎骂”,是有一定的根据的。这已不是一个单纯的艺术技巧问题了。
讽谕诗外,值得着重提出的是感伤诗中的两篇叙事长诗:《长恨歌》和《琵琶行》。
《长恨歌》是白居易三十五岁时作的,写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悲剧。一方面由于作者世界观的局限,另一方面也由于唐明皇这个历史人物既是安史之乱的制造者又是一个所谓“五十年太平天子”,因此诗的主题思想也具有双重性,既有讽刺,又有同情。诗的前半露骨地讽刺了唐明皇的荒淫误国,劈头第一句就用“汉皇重色思倾国”喝起,接着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姊妹兄弟皆裂土,可怜光彩生门户,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讽意是极明显的。从全诗来看,前半是长恨之因。诗的后半,作者用充满着同情的笔触写唐明皇的入骨相思,从而使诗的主题思想由批判转为对他们坚贞专一的爱情的歌颂,是长恨的正文。但在歌颂和同情中仍暗含讽意,如诗的结尾两句,便暗示了正是明皇自己的重色轻国造成了这个无可挽回的终身恨事。但是,我们也应该承认,诗的客观效果是同情远远地超过了讽刺,读者往往深爱其“风情”,而忘记了“戒鉴”。这不仅因为作者对明皇的看法存在着矛盾,而且和作者在刻画明皇相思之情上着力更多也很有关系。《长恨歌》的艺术成就很高,前半写实,后半则运用了浪漫主义的幻想手法。没有丰富的想象和虚构,便不可能有“归来池苑皆依旧”一段传神写照,特别是海上仙山的奇境。但虚构中仍有现实主义的精确描绘,人物形象生动,使人不觉得是虚构。语言和声调的优美,抒情写景和叙事的融合无间,也都是《长恨歌》的艺术特色。
《琵琶行》是白居易贬江州的次年写的,感伤意味虽较重,但比《长恨歌》更富于现实意义。琵琶女具有一定的典型性,“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反映了当时妓女共同的悲惨命运。一种对被压迫的妇女的同情和尊重,使诗人把琵琶女的命运和自己的身世很自然地联系在一起:“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至于叙述的层次分明,前后映带,描写的细致生动,比喻的新颖精妙——如形容琵琶一段,使飘忽易逝的声音至今犹如在读者耳际,以及景物烘托的浑融,如用“惟见江心秋月白”来描写听者的如梦初醒的意态,从而烘托出琵琶的妙绝入神,所有这些则是它的艺术特点。
他的闲适诗也有一些较好的篇章。如《观稼》:“饱食无所劳,何殊卫人鹤?”对自己的闲适感到内疚。《自蜀江至洞庭湖口有感而作》一诗中,诗人幻想让大禹作唐代水官,疏浚江湖,使“龙宫变闾里,水府生禾麦”,也表现了诗人不忘国计民生的精神。但历来传诵的却是杂律诗中的两首。一是他十六岁时所作并因而得名的《赋得古原草送别》: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另一是《自河南经乱关内阻饥兄弟离散》那首七律:
时难年荒世业空,弟兄羁旅各西东。
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
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
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
闲适、杂律两类在他诗集中占有绝大比重,像这样较好的诗却很少。其他多是流连光景之作,写得平庸浮浅;还有很多和元稹等人的往复酬唱,更往往不免矜奇炫博,“为文造情”。这不能不影响诗人的声誉。
白居易最大的贡献和影响是在于继承从《诗经》到杜甫的现实主义传统掀起一个现实主义诗歌运动,即新乐府运动。他的现实主义的诗论和创作对这一运动起着指导和示范的作用。白居易在《编集拙诗成一十五卷》一诗中说,“每被老元偷格律,苦教短李伏歌行”;《和答诗》序更谈到元稹因受他的启发而转变为“淫文艳韵,无一字焉”的经过,可见对较早写作新乐府的李、元来说,也同样起着示范作用。新乐府运动的精神,自晚唐皮日休等经宋代王禹傅、梅尧臣、张耒、陆游诸人以至晚清黄遵宪,一直有所继承。白居易的另一影响是形成一个“浅切”派,亦即通俗诗派。由于语言的平易近人,他的诗流传于当时社会的各阶层乃至国外,元稹和他本人都曾谈到这一空前的盛况。他的《长恨歌》《琵琶行》流传更广,并为后来戏剧提供了题材。当然,白居易的影响也有消极的一面。这主要来自闲适诗。一些自命“达道之人”甚至专门抄录这类诗,名为《养恬集》或《助道词语》。但毕竟是次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