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古代中国的外交(1)

书名:西南联大文化课本章字数:2828

雷海宗

古往今来所有的高等文化,于封建制度过去之后,大一统的帝国出现之前,都有五六百年的列国并立时代。各国对内统一,对外争衡,在此种的国际局面下就自然地产生了外交,真正的外交也只限于这个文化阶段。由公元前650年左右到100年左右罗马帝国的成立,是希腊罗马文化的列国时代。关于当时的外交,史料虽然不多,但仍值得今日研究外交史与外交术的人去参考。印度的封建时代,普通称为吠陀时代,于公元前850年左右结束,由此到公元前321年孔雀王朝的统一帝国成立,是印度的列国时代,只可惜这一大段的政治史与外交史已几乎全部失传。欧西由16世纪初宗教改革时起,进入列国,这个阶段至今尚未结束,它的外交史与外交术仍是目前活的问题,外交业者与外交学者当然对它特别注意。中国古代的春秋、战国,前后五百五十年,也是同样的一个列国阶段,外交术甚为发达,外交史的材料传于后世的也不少于希腊罗马。外交史,说来话长,但春秋、战国的外交术,虽至今日也不显得陈腐,颇有一谈的价值。

一、春秋时代

外交各以本国的利益为出发点,而国与国间情形复杂,不似个人的关系可以比较地开诚布公,所以任何时任何地的外交都不免有欺诈的成分。但一般说来,春秋时代的外交,尚相当地坦白,欺诈的事例并不太多。外交注重辞令。外交的辞令,由好的方面言,是一种说话得体的艺术:不轻不重,不多不少,不倨不卑,而把自己的意愿能够彻底地表达,方为理想的外交辞令。由坏的方面言,外交辞令也可说是一种撒谎的艺术:以非为是,以是为非,而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把对方完全蒙蔽,或使对方明知为欺诈而不能反驳,方为外交扯谎的上乘。

春秋时代最出名的一篇颠倒是非的外交辞令,大概要算成公十三年晋使吕相绝秦的那篇绝交书。书中先责七十年前秦公败晋惠公于韩原的事。韩原之败,实乃由晋自招;惠公原许割地与秦,中途变卦,才引起战事。二,吕相又言晋文公报秦穆公扶立之德,曾使东方诸侯朝秦。这是绝无其事的谎言。三,又言僖公三十年郑侵秦,晋文公曾率诸侯与秦围郑。实则晋因郑暗中与楚勾结,才去伐郑,与秦全不相干。四,责秦于此项战役中,暗里与郑请和。此点是事实。五,言诸侯都怒秦单独请和,将伐秦,而由晋文公制止。绝无其事。六,责秦穆公于晋文公死后,袭郑灭滑。是事实。七,谓晋襄公因郑、滑之事,不得已而攻秦于殽。这虽是事实,却全为自解之辞。八,责秦于此后联楚攻晋。是事实。九,责秦康公要强立晋公子雍为晋侯,“欲阙翦我公室,倾覆我社稷,帅我蟊贼以来荡扫我边疆”。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实际是晋国自动请秦把公子雍送回晋国即位,后来晋国又忽然反悔,将护送公子雍的秦军当为边寇,乘其不备而加以袭击!十,责秦此后屡次侵伐晋边。但这都是晋所自取。十一,责秦桓公攻晋。十二,责秦背河西之盟。十三,责秦联狄和楚,以便攻晋。最后三点,都是事实。总观这一篇外交通牒,虽非全无根据,但大体却是颠倒是非、歪曲事实之言。这可说是古今中外一切外交辞令的通例,在春秋时代这不过是一个显例而已。

除口头应对或文书来往的辞令外,春秋时还有一种特殊的辞令,就是赋诗。此时古诗集的种类大概很多,传到后世的《诗》三百篇只是其中的一种。赋诗也是一种艺术,非经严格的训练与练习不能胜任。对方赋诗,自己必须答赋,答赋必须恰当,否则必招人讥笑,有辱国家。赋诗时或赋全篇,或任择一二章,皆可随机应变。赋诗由乐工负责,外交人员不过发令指示而已。乐工一面奏乐,一面歌唱,乐歌并作。太复杂的交涉,或难用赋诗的方式去进行,但除普通的外交酬酢当然赋诗外,赋诗有时也可发生重大的具体作用。例如文公十三年郑伯背晋降楚后,又欲归服于晋,适逢鲁文公由晋回鲁,郑伯在半路与鲁侯相会,请他代为向晋说情,两方的应答全以赋诗为媒介。郑大夫子家赋《小雅·鸿雁篇》,义取侯伯哀恤鳏寡,有远行之劳,暗示郑国孤弱,需要鲁国哀恤,代为远行,往晋国去关说。鲁季文子答赋《小雅·四月篇》,义取行役逾时,思归祭祀;这当然是表示拒绝,不愿为郑国的事再往晋一行。郑子家又赋《庸风·载驰篇》之第四章,义取小国有急,想求大国救助。鲁季文子又答赋《小雅·采薇篇》之第四章,取其“岂敢定居,一月三捷”之句,鲁国过意不去,只得答应为郑奔走,不敢安居。郑伯见请求成功,于是就向鲁侯下拜,表示谢意。鲁侯赶忙答拜还礼。这俨然是做戏,却也是富有内容的一段变相的外交辞令。

两国绝交,当然是施展辞令的大好机会。在一般无关重要的外交场合中,辞令的润饰也很重要。但若逢到真正严重的交涉时,普通是先私下做一番非正式谈商的工夫,并且大多是由次要的人物出面。待大体商定之后,主角才出台做戏,在正式的会议中表演一套冠冕堂皇的辞令而已。襄公二十七年的向戌弭兵之会,是此种办法的最好例证。弭兵会议的两个主角是晋中军将赵武与楚令尹子木。会场在宋的首都商丘,宋左师向戌是当然的主人。赵武虽先到会,子木却停留于陈国,不肯与赵武太早地会面,以免两大相逢,或将因摩擦过甚而演成僵局。向戌于是就成了中间的传话人,先到陈会见子木,子木非正式地向向戌提议:“请晋楚之从,交相见也。”就是说,晋的附属小国也要朝见楚王,楚的附属小国也要朝见晋侯,作为晋楚两国不再用兵争取中原小国的条件。向戌回宋,报告赵武。赵武对此并不反对,但另外提出齐秦两国的问题,提议算齐为晋的属国,算秦为楚的属国,秦也要朝晋,齐也要朝楚。赵武这是故意给楚国出一个难题目去做。因为齐国四十年前为晋大败,齐侯曾亲自朝晋,算齐为晋的属国,还勉强可以说通。但晋秦是世仇,秦绝不肯低声下气地去朝晋。并且秦楚两国虽然一向国交亲密,秦并不附属于楚,楚也绝不能命令秦去朝晋。向戌又往陈国转达赵武的意见,子木不能决,遣人回国向王请示。楚王倒很干脆,决定说:“释齐秦,他国请相见也。”向戌又回宋,赵武也就不再故意为难,接受了楚王的决意。一切既定之后,赵武与楚国已经到宋的次要人物子哲先非正式地定盟,以免正式会议时再有条文的争讼。至此,子木始到宋赴会。

正式会议本当顺利,不意却又发生了意外的问题。晋楚争先,两国都要主盟。前此的国际会议,或由晋召聚,或由楚召聚,两大国向未在国际盟会中逢面。晋召会,当然晋主盟;楚召会,当然楚主盟。主盟,做主席,有两种权利。第一,先书盟:会议中所定的正式盟约用牺牲的血写在竹简上,约中要列与会各国的国名,主席的国名当然写在第一位。第二,主席先歃血:盟约写定之后,主席先读一遍,然后以盘中的牲血涂在口边,表示请鬼神为盟约的证人,这就是所谓歃血为盟,意义与今日的签字一样。盟主之后,列国顺序歃血。现在晋楚同时在场,主席的问题大感困难。晋国的代表说:“晋固为诸侯盟主,未有先晋者也。”楚人说:“子言晋楚匹也。若晋常先,是楚弱也。且晋楚狎主诸侯之盟也久矣,岂专在晋?”两方各执一词,皆能言之成理,一群小国都不敢发表意见,根本也不知应当如何调解。最后还是晋国的叔向提出一个妥协的办法,就是在写盟约时先晋后楚,歃血为盟时先楚后晋,两方都接受了这个提议,弭兵之会才算是顺利地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