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以目
虽然人们常常将秦汉帝国与罗马帝国相提并论,但二者仍有很大不同。比如在交通方面,后者是海洋国家,准确地说是地中海帝国,交通主要靠船;前者则是内陆型国家,交通主要靠陆路,换句话说,是靠轮子。
中国最早将轮子用于交通,出现在开创世袭制的大禹时代,所谓“桡曲为轮,因直为辕,驾马服牛”。
发明舟车的目的,就是为了沟通和统治——
当斯之时,四渎未通,洪水为害;禹乃决江疏河,通之四渎,致之于海,大小相引,高下相受,百川顺流,各归其所,然后人民得去高险,处平土。川谷交错,风化未通,九州绝隔,未有舟车之用,以济深致远;于是奚仲乃桡曲为轮,因直为辕,驾马服牛,浮舟杖楫,以代人力。铄金镂木,分苞烧殖,以备器械,于是民知轻重,好利恶难,避劳就逸;于是皋陶乃立狱制罪,县赏设罚,异是非,明好恶,检奸邪,消佚乱。
《古今注》说,尧帝曾经设“诽谤之木”,“形似桔槔,大路交衢悉施焉”。
“诽谤之木”也叫“谤木”,是尧帝设于道路旁边的木柱,供人们批评天子施政的过失,“诽谤”是批评的意思。后来,“诽谤”从褒义词变成贬义词,成为无中生有、栽赃陷害的意思;而“谤木”也演变成神圣的华表——一种树立在宫殿前,用来宣示统治权力的标志。
人们常说古代中国没有民主,其实从古老的谤木来说,民主作为古风,存在已经很早了。但权力从来都是任性的,就如同后来的英国国王一次次想要推翻《大宪章》一样,周厉王就因“禁谤”而“青史留名”。
周厉王是西周的第十位君主,距离成康之治已有一段时间。
周厉王性格暴虐,受宠臣唆使,改变了周朝原有的制度,把平民赖以谋生的许多行业都收归王室,使得民怨沸腾。召穆公劝谏周厉王,不仅没有效果,厉王反而变本加厉,派人在路上窃听人们的谈话,凡是他们认为批评朝政或对厉王不满的人,立即下狱处死。
这样一来,举国上下,再也没有人敢谈论国事,对厉王评头论足了。人们在路上相互见面,害怕被官府诬告,也不敢说话,只能互相使个眼色,也就是“道路以目”。
暴力恐怖之下,周王朝表面上是一片和谐安静的景象。周厉王得意地对召穆公说:你看我终于统一了人们的思想,再也没人敢妄议朝政了。
召穆公忧心忡忡地叹息道:你这只是用暴力强行堵住民众的嘴,但他们心里不知道会怎么骂你恨你呢。堵住人们的嘴,就如同堵住洪水一样;一旦洪水决堤,那造成的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这句话从此永远保留在中国古代典籍中,被反复提起。
但周厉王觉得权力和暴力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人们即使敢怒也不敢言。这样的太平日子过了三年;三年后,“国人”们终于忍受不了厉王的暴政,通过武装起义罢黜了厉王,将其从镐京放逐到一个叫彘的地方。
这就是著名的“国人暴动”。
厉王被逐后,召穆公和周定公行政,号曰“共和”。“共和”二字由此诞生。这一年为公元前841年。
14年后,厉王死,谥号为“厉”——“杀戮无辜曰厉”。这就是历史对一个人的评价。
在某种程度上,道路是国家的一种镜像。
道路意味着权力的通达,因此尧帝在都城平阳修了一条大道,称为“康庄”。“康庄大道”就源于此。
到了周朝,在国都镐京和东都洛邑之间修建了一条“周道”,又称为“王道”。墨子引用《周诗》称赞说:“王道荡荡,不偏不党;王道平平,不党不偏。其直若矢,其易若厎。君子之所履,小人之所视。”
按照周制,王道宽九轨。一轨为1.8米,九轨合16米多。这条王道的行走规则,不是现代的“靠右行”或“靠左行”,而是“男女有别”,即所谓“男子由右,妇人由左,车从中央”。
周道不仅是周王统治的工具,也是其象征。
车子造价昂贵,是贵族的专享,普通人对车子只能望而生畏。《诗经·大东》里说:“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睠言顾之,潸焉出涕。”对民众来说,这条宽广平坦、笔直如矢的大路只是给大人物走的,小人物只能看看;民众看到王公贵族掠走了他们辛勤劳动的成果,只能伤心落泪。
按照周礼的规定,道路都有完善的配套设施,“凡国野之道,十里有庐,庐有饮食;三十里有宿,宿有路室,路室有委;五十里有市,市有候馆,候馆有积”。周幽王时期,政治混乱,道路失修,便有人感叹:“踧踧周道,鞫为茂草。我心忧伤,惄焉如捣。假寐永叹,维忧用老。心之忧矣,疢如疾首。”
西周时期,人们曾把可通行三辆马车的地方称作“路”,把可通行两辆马车的地方称作“道”,把可通行一辆马车的地方称作“途”。有时候,“路”也指周王所乘的车,即车路不分。
在中国古代政制体系中,“道”和“路”后来也是用来作为“羁縻州县”的行政设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