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舆服之礼

书名:轮子、战车与帝国本章字数:1761

在整个人类文明史中,没有轮子的历史要比有轮子的历史长得多。

对中国来说,轮子虽然是一个东方文明的开始,但拒绝轮子的历史甚至比轮子的历史更加悠久,这就是中国轿子。

《明史·舆服志》说:轿者,肩行之车。

从文化上来说,轿子是反轮子的产物,或者说是对轮子的反动。轮子刚刚出现在夏代,轿子就诞生了。

《尚书》中记述大禹治水,说“予乘四载,随山刊木”。所谓“四载”就是“水行乘舟,陆行乘车,泥行乘橇,山行乘欙”。这里的“欙”,就是原始的轿子。

“轿”即“桥”,最早二字相通。《史记·河渠书》有“山行即桥”。过山之时,一前一后两个人抬着轿,“状如桥中空离地也”。

轿子一般也被称为“肩舆”。“舆”指车厢,放弃轮子,或者直接将人作为“轮子”。其他叫法还有版舆、步舆、食舆、步辇等。

“辇”本是人力手推车,一木横遮车前,二人挽之,三人推之,宛如其字形所示。《说文解字》曰:“辇,挽车也,从车,从夫,在车前引之也。”从结构上看,先秦时期的车与辇并没有多大的差别,“驾马曰车,驾人曰辇”,区别主要在于用人力还是用畜力。

秦汉以后,“辇”成为帝王皇家车驾的专用名称。步辇就是去掉车轮的辇车,像棺材一样由人抬着走,据说这是秦始皇的发明,“殷周以辇载军器,职载刍豢,至秦始去其轮而舆为尊也”。

秦始皇的辇是最早的,但并不是最大的。

桓玄篡夺东晋皇权后,建造了一乘大辇,几乎就是一座移动的皇宫,上面不仅载着桓玄,还有几十个太监宫女,总共可容纳30人,为了抬起这座大辇,至少需要200个壮汉。

从本质上来说,轮子是道路的产物,而道路不仅需要建设,更需要长期维护修治,否则就“道茀不可行”。

道路维护是典型的“公地悲剧”。随着帝国周期性腐败与动荡,古代中国的道路经常处于“司空不修,长吏不问,亦已久矣”的状态。就像顾炎武说的,当时的道路“涂潦遍于郊关,污秽钟于辇毂”。

当道路不存在时,轮子就失去了意义。

庄子说,古代“山无徯隧,泽无舟梁”,大禹“乘四载”,以“开九州,通九道,陂九泽,度九山”。也就是说,轿子的出现,完全是为了弥补道路的不足。

刘安在《汉书》中说得更加明确,“入越地,舆轿而隃 岭。”这也是“轿”第一次出现于史书。

可以想见,因为山区道路限制,车轮无法正常行驶,人们只好把车厢抬起来走,甚至去掉车轮,轿子应当是这样来的。或者反过来,给轿子装上轮子,就成为车。

明清时期,在华北一带流行一种骡轿,也叫驮轿。由两只骡子一前一后,抬着一顶轿子,远看像是骡车,近看却没有轮子。这种骡轿在地形复杂、缺少道路的山区丘陵地带非常实用,跋山涉水如履平地。

在云南、贵州,因山高路险,轿子上山时,不仅有抬轿的,还有拉轿的纤夫。赵翼对此感到很惊奇——

扬帆、牵缆,皆行舟事。然云、贵作吏者,肩舆上山,必用纤夫。其纤以色布为之,承应上司或有用全帛者。盖山路高,舁舆而上,须藉此得力也。余在贵州,山行亦用之。因忆昔在山东途次见挽小车者,顺风则张小帆于车,可援作一对,因得句云:“笑看南俗轿牵缆,好对北方车挂帆。”

应当承认,车与轿子最初的分野,仅仅是因为道路问题,而不是其他。

目前发现存世最早的轿子实物,是春秋战国时期的三乘木质肩舆,出土于河南固始侯古堆的古墓。经过复原证明,当时中国轿子已经十分成熟。

自卢梭以来,无数思想家们认为,人类的不平等,源自私有制的出现,或者说因为财富的不平等。

财富常常以器物的形式表现,器物除了基本的功用,在文化上就不免演变成为不平等的标志。轿子就是如此。

中国封建礼制在春秋战国时期彻底崩溃,作为身份象征的鼎彝,逐渐被后来的舆服和宫室替代。尤其是舆服制度,成为中国持续2000多年皇权专制时代最为重要的统治手段。舆,即车轿类的交通工具;服,即衣帽鞋袜类的服装。从秦汉至明清,几乎每一个王朝都有一个极其严厉的舆服制度;甚至在“二十四史”中,每一个王朝史都离不开一个详细的《舆服志》。

等级分明的舆服制,其意义在于“列等威、别士庶、抑僭奢”,以此建立和维护一个不平等的等级社会。

中国传统政治并不介意不平等,甚至赞赏不平等,所谓“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中国礼教传统,追求的是秩序和稳定,是君臣、父子、长幼、尊卑、贫富、贵贱之间“和谐”,这是农耕文化的典型特征。

从面子文化来说,中国皇权政治的历史就是舆服的历史。“舆服”本身就是皇权专制意识形态的视觉传达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