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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武与军礼

书名:弓箭、强弩与战争本章字数:2343

《礼记·王制》中说:“习射尚功。”即射礼的意义在于练功尚武。因此说,射礼归根到底还是一种尚武文化;用宋代吕大临的话说,天下无事则用之于礼乐,天下有事则用之于战争。

从“射不主皮”到“主皮之射”,后世江河日下,以弓箭为杀人工具,自然更追求力道和射穿。如果射箭射得好,打仗就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所谓“一人善射,百夫决拾”。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夏、商、周三代的教育模式基本是官师合一的精英教育。贵族精英文武兼修,他们的义务就是政治和战争,因此必须学“六艺”。

按照历史学家顾颉刚的说法,“六艺”中的射和御是对付国家和民族矛盾,礼、乐、书、数是对付国内阶级矛盾。

孟子曰:“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序’者,射也。”其实非特“序”为肄射之地,他三名皆然。“校”即校武之义,今犹有“校场”之称。……

其所以习射于学宫,驰驱于郊野,表面固为礼节,为娱乐,而其主要之作用则为战事之训练,故六艺之中,唯书与数二者乃治民之专具耳。

宋朝时期,因忧于北方游牧民族的军事威胁,王安石曾以射礼传统,倡议尚武之风:

故古者教士,以射御为急,其他技能,则视其人才之所宜而后教之,其才之所不能,则不强也。至于射,则为男子之事,人之生有疾则已,苟无疾,未有去射而不学者也。在庠序之间,固当从事于射也。有宾客之事则以射,有祭祀之事则以射,别士之行同能偶则以射,于礼乐之事,未尝不寓以射,而射亦未尝不在于礼乐祭礼之间也。易曰:弧矢之利,以威天下。先王岂以射为可以习揖让之仪而已乎。固以为射者,武事之尤大,而威天下守国家之具也。居则以是习礼乐,出则以是从战伐。

礼乐作为一种贵族文化,射礼的主要意义仍是以射箭来弘扬礼文化,射只是末,礼才是本。这种传统文化在中国早已式微,在日本和韩国传承至今的所谓“弓道”,其源头仍可追溯到中国古代射礼。

“古之为军也,不以阻隘也。寡人虽亡国之余,不鼓不成列。”像宋襄公这样临大事不忘大礼,体现的是远古的贵族文明。春秋时期,射礼文化与军礼文化一脉相承,战争同样被赋予高尚古朴的礼文化。

孟子讲过一个春秋时代的故事:

郑国派子濯孺子进攻卫国,结果战败,遭到卫国庾公之斯追击。子濯孺子说:“今天我的病发作了,不能够拿弓,我死定了。”又问他的御者:“追我的人是谁呀?”御者答道:“是庾公之斯。”子濯孺子便说:“那我不会死了。”

御者说:“庾公之斯是卫国著名的射手,你反而说不会死了,这是为什么呢?”子濯孺子说:“庾公之斯是向尹公之他学的射箭,尹公之他是向我学的射箭。尹公之他是个正直的人,他所选择的人也一定正直。”

一会儿,庾公之斯追上来了, 问:“您为什么不拿弓呢?”子濯孺子说:“今天我疾病发作,不能够拿弓引箭。”

庾公之斯说:“我跟尹公之他学射箭,尹公之他又跟您学射箭。我不忍心用您的箭术反过来害您。不过,今天这事情是国家的公事,我不敢不做。”

于是他抽出箭,在车轮上敲打了几下,把箭头敲掉,射了四箭就回去了。

在一次楚吴战争中,楚国的工尹商阳和陈弃疾追赶败退的吴军。

追上后,陈弃疾对工尹商阳说:这是国君的大事,你一定要张弓射击。工尹商阳无奈,只好张弓搭箭,射杀了一个人;陈弃疾又催,他又射死了两个人。

每射死一个人,工尹商阳就亲自过去,用手把死者的眼睛合上。

射死三个人后,工尹商阳停下车,说:上朝没有我坐的地方,宴会也不让我参加,依这样的官阶,杀了三个人,已经足够回去交差了。

孔子因此赞赏工尹商阳说:杀人之中亦有礼。

在邲之战中,楚国战车回撤,晋军在后面追击。

楚军射手箭无虚发,最后只剩下一支箭,眼看敌人迫近,突然跳出一只鹿。于是,他用最后一支箭,射死了这只鹿。

楚军车右停下战车,将这只鹿送给晋军,还特别致意说:“现在不到射猎的季节,实在找不到适合做礼物的野兽,姑且以此送给你们手下人消遣一顿吧。”

晋军见楚军很有贵族风度,“其左善射,其右有辞,君子也!”。于是,便让楚军走了。

在春秋时期,类似的场面很常见。

鲁昭公二十一年,宋国发生内战,许多大国都出面调停。宋公子城的战车和吕封人华豹的战车相遇,公子城调头要走,华豹喊他的名字,公子城大怒,反身搭箭上弦,对面华豹已经拉满了弓。

公子城口中祷告:“父亲在天之灵保佑我。”华豹果然没有射中,公子城正再次搭箭,华豹又拉满了弓。

公子城喊道:“不给我回射的机会,真是无耻。”华豹只好让公子城先射,结果被一箭毙命。

公子城又射杀了为华豹效力的车右,射伤了华豹的弓箭手。公子城本不想杀这个弓箭手,但对方却说:“同车的人都死了,唯独我活着,这是军法不容许的,我即使逃到别国,也是一个不忠的人,请你杀掉我吧。”

春秋末期,礼崩乐坏,诡诈之术泛滥,战争越来越残酷,由手持弓箭的平民组成的步兵对传统贵族战车构成极大威胁。

在泓水之战中,宋襄公按照军礼,拒绝击楚军于半渡,结果宋军大败,宋襄公中箭,半年后伤重而死。

在这场列国争霸的军事竞赛中,法家备受各国器重。

法家代表人物李俚为魏国的上党太守时,为了提高平民的作战能力,甚至以射箭来裁决民间法律纠纷,如果射不中就判败诉,“人之有狐疑之讼者,令之射的,中之者胜,不中者负”。结果法庭变成了射箭场,告状变成了射箭比赛。“令下而人皆疾习射,日夜不休。及与秦人战,大败之,以人之善战射也。”

当底层平民为了鸡毛蒜皮之事而比赛射箭时,这必然解构了贵族为仁义而射箭的神圣性。

礼制的崩溃,使弓箭文化从贵族的射礼演变成为一种平民化的暴力美学,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没有什么义与不义,只有胜或者不胜。

钱穆先生说:“春秋时代,实可说是中国古代贵族文化已发展到一种极优美、极高尚、极细腻雅致的时代。然而贵族阶级之必须崩溃,平民阶级之必须崛兴,实乃此种文化酝酿之下应有之后果。”

由春秋而战国,游士阶层崛起,与传统贵族分庭抗礼。虽然世道日衰,但物力进步,堪称中国历史之黄金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