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的时代
15世纪中期开始,火器已经开始在欧洲流行,威力也越来越大。
1453年的卡斯蒂永战役成为英法百年战争的谢幕战,法军用300多门火炮,将冲锋的英国骑兵和长弓手打成了碎片。
这场战役体现了军事技术的革新,证明法国加农炮比英国长弓更有威力。与此相对应,法军的指挥官是一名白手起家的工匠,而英军指挥官是一名大贵族和“勇敢的骑士”。
此后,欧陆各国纷纷换装火枪、火炮,火枪兵和长矛兵的混编方阵大行其道。
东方复合弓在亚洲纵横4000多年长盛不衰,甚至随着斯基泰人、匈奴人、蒙古人和土耳其人几度征服欧洲,但英国长弓实际只辉煌了一二百年时间,可谓是昙花一现。
在火药已经出现的情况下,长弓依然被重用成为冷兵器时代的回光返照。
事实上,在来复枪出现之前,燧发枪和滑膛火枪在射程、射速、准确性和射击频率等方面,并不比长弓优越多少。但子弹的杀伤力却远非长弓射出的箭头可比。
一支箭的重量在30克左右,一个优秀的长弓手使出洪荒之力,有可能射出的最大初速度约为100米秒。早期的火绳枪所用弹丸也在30克左右,但火药燃烧的瞬间能量能让子弹产生300米秒的初速。
现代子弹重量已经减小到10克左右,但初速度却达到1000米秒,冲击力已经远非早期火枪可比,更不用说弓箭。
子弹因为具有较高的初速,不仅能够射得更远,而且几乎实现了直线射击,相比之下,弓箭一般都是按照抛物线轨迹射击目标。毫无疑问,前者更容易瞄准。
此外,子弹从出膛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接近或超过音速,即使在很远的距离外射击,在敌人听到枪响的同时,子弹就已经到来,根本没有躲避的反应时间。相对而言,弓箭速度要低得多,硕大的箭羽也容易让敌人提前发现。
所以在战场上,子弹比起弓箭要更加危险。
弓箭为了提高杀伤力,箭头从早期的双翼箭镞发展到三翼,再到流线型的三棱和四棱设计,并有了血槽,以保证更大更深的创伤。加上倒钩后,要在战场上匆忙拔出箭头,必然会扯下一团肉,撕裂血管和神经。
这听起来非常恐怖。
但实际上,箭头虽然比子弹大,但因为速度低,对身体的创伤仍以切割为主,基本与箭头截面大小相仿。反过来说子弹,它虽然小,但因为速度极高,所造成的创伤主要是震荡,这远远超过子弹本身的大小。
很多人以为子弹击中人体后,会像箭头一样,留下一个子弹大小的伤口。这其实是影视剧带给人们的一种常见的误解。
比起一支箭来,一颗子弹往往更加致命,这是因为子弹的杀伤原理完全不同于箭头。
当子弹被火药推动离开枪口时,具有非常快的初速度。根据能量守恒,它具有高出箭头10倍左右的动能。当子弹与物体相碰撞而进入时,动能会推动子弹在物体内发生偏转和滚动。它不仅会留下一个“通道”,还会拉扯周围的物体,导致其短时间内发生位移。
在子弹击中人体的瞬间,软组织并不会马上被子弹贯穿,而是先会被动能转化的冲击力拉伸延展。随着子弹的继续前进,这个冲击力猛烈地向四周推进,并且超过组织的弹性限度,造成各种断裂和破碎。皮肤、血管、体液、骨头和内脏会被它震荡、撕裂、击碎,瞬间在人体内形成一个血肉横飞的大窟窿,这种空腔震荡往往会造成巨大的内部伤口。
这被称为空腔效应,是子弹具有杀伤力的主要原因。
通俗一点说,子弹因为体积小、速度高,很容易贯穿人体,至少也会射入人体很深的部位。在子弹高速穿过的部分,身体会留下拳头大小的洞,是子弹截面的几十倍。也就是说,无论子弹击中哪个部位,都会造成内部大出血,令中弹者丧失行动能力。
即使最早期火绳枪的圆珠形弹丸,速度也极高,可以打穿一切铠甲护具。进入人体后,能制造出一个巨大的伤口,并打碎挡在其前进道路上的骨头,造成严重失血,使中弹者立刻丧失行动能力。弹丸所携带的火药残渣和病菌,还会引发进一步感染。
弓箭主要是外伤,尤其是有铠甲防护时,箭头造成的出血并不致命。在古代,没有杀菌消毒的观念,很多人都是因为中箭后感染引发破伤风等并发症,从而导致死亡。有时候,为了提高致死率,还会采用淬毒的箭头。
中国历史上很多著名的大人物,如宋襄公、汉太祖刘邦和宋太宗赵光义等,都是中流矢受伤,最后感染而死。所谓阿喀琉斯之踵,可能也是这种箭伤感染。
有趣的是,在汉字中,“疾”字在甲骨文和金文中,就是指人中箭。将“疾”字加以引申,它同时有两层意思:一是指箭的速度非常快;二是指中箭引发的疾病。
与箭伤不同,子弹造成的主要是内伤,并且非常容易出现伤及动脉的大出血,难以立刻止血。因此,很多中弹者都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亡。
无论是现代圆锥形子弹还是早期的球形弹丸,它们被射入人体后,都会发生偏转和变形,从而造成体内不规则的创伤。早期弹丸一般都是铅弹,如不及时取出子弹,还会导致铅中毒。
在传统的冷兵器战争中,死于感染疾病的人数通常都要超过死于战斗的人数,比例约为五比一。但进入热兵器时代之后,具体地说,是1870年以后,这个比例正好打了个颠倒。这一方面是战场医疗技术得到了提高,另一方面则主要是枪炮的杀伤力更加致命。
与长弓相比,火绳枪对体力和技巧的要求要低得多。
人的体力是有限的,即使一个优秀的弓箭手,当他连续射击后也会感到疲惫,从而影响他射箭的准头和距离,到了最后,就变成所谓的“强弩之末”。但依靠火药推动的火枪不会出现射程和杀伤力下降的问题,第一枪和最后一枪都具有同样的威力。
从这一点来说,火枪的优势非常明显。
明代火器专家赵士祯对火枪极其推崇,称之为“神器”,他在《神器谱》中,特意将传统弓箭与火枪进行了比较—
神器之用,非弓矢可比。弓矢必得巧力俱全,方能命中杀敌;神器巧力自具,全不因人。床机照星已备其巧,长筒精药已备其力。但得执器之人,知其巧力所在,因而用之,则神器之能事毕矣。
演神器易于习射。弓矢有高下苗头,神器无苗头,若二三十步能以弹丸为的命中,则二三百步之外,无有不中之理。其命中机关全在知筒偏正,用药用弹轻重一般。
在欧洲,一个普通农民,哪怕是临时来到战场的,只要稍加训练,就能用火药击倒一名骑士。
如果说比起骑士来,长弓手是平民化的产物的话,那么火药使战争更加平民化。一个火枪手比一个长弓手更接近一个平民,甚至连起码的膂力和射术训练都不需要。
历史的过程是复杂多变的,但历史最后的演化,都是精英的消亡与平民的胜利。
到17世纪末,十字弓和长弓都已经从欧洲战场上销声匿迹。虽然在中国,满人引以为豪的弓箭还将继续存在两个多世纪,但它们很快就遭到枪炮的辗轧和凌辱。
老子尝言:“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火药战胜了长弓,正如长弓战胜了骑士。
时代在变化,改变的不是人,而是武器。弓箭属于古老的农业,而枪炮属于现代工业。说白了,是工业战胜了农业。
进入热兵器时代后,火箭、导弹成为现代弓箭,它们射得更远,威力更大,使步兵重新成为战争的决定性力量。飞机、坦克犹如古代战场上的骑士,如果遭遇这种现代“箭雨”,仍然难逃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