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西线(5)
沙马拉达隧道至两河口,直线距离不过四公里,高差却达二百一十五米。韩都路展线和两河口展线首尾相接,接力降低线路坡度。韩都路展线基本上都在隧道里,列车一路下行,一路在大山肚子里旋转。
越过米市河,列车进入两河口展线。两河口展线有两个马蹄形,上下共三层。从高处俯瞰,三条铁路横穿一个村庄,列车的进口、出口,居然是同一个方向。两河口展线另一奇观,是一个村子里设有新凉、铁口两个车站。
列车驶过攀枝花,六渡河展线、巴格勒展线、法拉展线,又在前方等候。
羊臼河站与小村站之间,六渡河展线两次转体三百六十度,延展线路十公里。
小村站至阿南庄站区间的巴格勒展线是一个螺旋形隧道,整个螺旋都在隧道里,进口出口,形成一个交叉。
法拉展线,一个螺旋加两个折返,形成三层展线,四次跨越龙川江。火车下行至此处,成昆铁路八大展线完美收官。
可是时间,并不能真的穿越。
苏方没有说服中方,中方也没有说服苏方。论战到了最后,习以为常的对于“老大哥”的崇拜有如无形之手,打破了天平的平衡。设计分局向铁道部推荐了中线方案,铁道部随即决定,初测中线方案。
当时的铁路勘测设计,遵循苏联模式,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草测,完善可研报告。在1∶50000军用地图上选线,拿出可研报告的工作已在前期完成,这一阶段的重点任务是确定越岭隧道、长隧道位置,以及特大桥、复杂结构大桥桥址,开展特殊地质条件地段线路勘选。第二阶段是初测、技术设计,亦即在线路走向基本确定的基础上,完成1∶2000带状地形图以及桥址、隧道洞口等地形测绘,完成线路平面设计、纵断面技术设计,完成桥、隧、站等初步设计。第三阶段是定测、施工图设计。定测是通过现场放线,把平面设计“钉”到地上。施工图设计不可能一蹴而就,采取分批绘制的方式滚动提供。
中线初测,又有李本深。
成昆西线草测完成后,李本深被分配到铁道部第十四勘测设计总队一分队。中线初测,正好由十四总队承担。
初测的重点工作是地形测绘。当时,按照苏联规范,测量地形须用平板仪测绘方向,用经纬仪测量距离、高度,须由经验丰富的工程师完成。李本深不是工程师,但是鉴于他有宝成铁路改线、成昆铁路西线草测经历,也被当成了工程师用。
一分队队长容永乐留着八字胡,人称“阿胡子”。“阿胡子”能和青年人打成一片,打球、跳舞、打牌都在行,干工作更是一把好手。总队将最困难的地段交给了他。其他分队分布的内江、宜宾、屏山,多为丘陵及一般山区,一分队初测的第一段屏山至绥江,第二段绥江至雷波,山高川大。
在山区使用平板仪,严重受制于俯仰角,测点极为困难,每天只能测地形点两百点左右,地形组吃尽苦头,进度和质量却上不去。不甩掉平板仪,任务完不成。李本深想全部使用经纬仪。请示、汇报,没有人敢拍板——改变苏联的规范,就是向“老大哥”学习的态度有问题。领导不支持,李本深也不吭声,操作却全部使用经纬仪,只在领导来时,摆上平板仪做个样子。久而久之,他们的做法瞒不住了,其他分队纷纷效仿。由此而来的变化是测绘速度、质量双提升,创造了一天测绘一千多点的西南设计分局最高纪录。李本深带领的八人小组被命名为“李本深地形组”,荣登《勘测通讯》。
有了地形点便有了主动权,先期用平板仪测绘的地形图,统统返工重来。
西南设计分局检查地形图质量,标准极为严格。进行绥江至雷波间的地形测绘工作时,原定测1∶5000图,测了一段又说不行,须将1∶5000改成1∶2000。这是测绘困难的代表地段,等高线极为绵密,现场难以完成绘制。技术干部每天加班到深夜,第二天六点半“闻哨起舞”,雷打不动。那时也没有一分钱奖金,但是到了工地,想着这是为祖国建设做贡献,人人浑身是劲……
1954年初,中线初测结束,初步设计随之展开。西南设计分局稍早前由重庆迁至成都,初设工作在位于成都市通锦路的局机关里进行,设计文件组成与内容编制,严格遵循苏联范式。
赶在国庆节到来前,设计分局拿出了设计成果。
汽车载着设计文件,日夜不停地驶向北京。选择中线方案,似乎已板上钉钉。
锤子没落下去,铁钉就可能钉在别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中苏专家的选线之争,铁道部领导早有耳闻。因此,接到设计文件,铁道部并未贸然批复,而是要求将双方争论情况补充上报,王昌邦所言所行,被特别要求记录在案。当年,“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反潮流”的王昌邦铁定会吃不完兜着走,他的同事、朋友都这么认为。他们并不知道,铁道部内部,中线方案与西线方案之争,同样也未达成一致意见。
线路到底怎么走,这个决定,最终由总理一锤定音。
没有比这更巧的了。收到铁道部的请示不久前,工作人员在周恩来总理办公桌上放了一份报告。报告核心内容为,当年6月,南京大学地质系徐克勤教授带领学生到川滇交界处开展找矿实习,在后来被叫作攀枝花的地方及其周边,发现了超级富矿:铁矿石,七亿吨;煤炭,三亿吨;二氧化钛,八百万吨;五氧化二钒,两百万吨。此外,还有让人眼花缭乱的钼、镍金、铂族等稀有金属和非金属矿五十余种;周边地区矿物储量更是多达几十亿吨!
这一激动人心的重大发现,并非毫无先兆。1935年,中国西部科学院地质研究所主任、研究员常隆庆被派往会理调查叠溪大地震引起的“金沙江断流”问题。此行,常隆庆意外发现金属矿物成矿条件,遂将调查重点转向了宁属各县地矿资源。从会理步行到三堆子,沿金沙江上行,经过倒马坎时,在一处江岸上,常隆庆发现了铁矿石。1937年9月,常隆庆根据这次历时半年、周历七县的调查写成了《宁属七县地质矿产》。在书中,他直抒胸臆:“安宁河流域矿产之丰,为西南诸省之冠……诚能将由成都经西昌至昆明铁路筑成,则安宁河流域,当为国内极佳之工业区。”
造枪铸炮、修房建屋、筑路架桥……新中国稳固江山,挺立脊梁,离不开钢筋铁骨支撑;新中国擘画蓝图,书写华章,需要五光十色的矿藏萃取颜料。到处都在等米下锅,宁属矿产资源等的发现,犹如稻浪万顷的良田沃野从天而降。
我们的路,能否修到“稻田”边上?
能,则百废可举,百业可兴。
总理需要一个富有说服力的答案。
向着西线,勘测人员杀出回马枪,用脚踏实地的丈量勘察全线,做出斩钉截铁的回答:
“能!”
1956年3月,完善后的《成昆线设计技术任务书》将成昆铁路锁定在了西线。《成都至昆明线设计意见书》,亦在年底出台。
听闻成昆铁路选线大转弯,业界一片哗然。
加拿大铁路选线专家威廉姆斯戏言:“中国要在沙滩上建造高楼大厦。”
号称“筑路之王”的澳大利亚人多坎恩,说法委婉一些:“真是不可思议。”
美国《当代路志》的评论相对“客观”:“面对如此复杂的地质结构,加上比活火山还可怕的泥石流,世人将对未来的成昆线拭目以待。”
同王昌邦争论过的专家直言不讳:“即使建成了,不出十年,狂暴的大自然也将使它成为废铁一堆!”
国内同行也有不自信的:“走西线,这是毛驴驮石灰——白搭。”
成昆铁路,像一个还未出生就备受关注的孩子。
同时,这个腹中之子也被信任包裹,被赋予爱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