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青春(1)
银丝岩隧道以北,金沙江对岸,是四川地界。成昆铁路控制性工程之一、全长四千六百零二点一米的莲地隧道,在紧挨江边的攀枝花迤步苦村。
负责施工的铁七师三十二团手脚还没展开,就已动弹不得。卡脖子的,是路。
铁路,是汽车运出来的。自1964年西南铁路大会战开始至成昆铁路全线开通,六年间,汽车运输周转量累计十六点七亿吨。铁二局和铁道兵平均每年使用自有运输汽车四千五百八十辆。此外,1965年下半年至1967年上半年,先后有四川、山东、辽宁、青海的五个“支铁”汽车队支援铁二局施工;云南、贵州两省汽车队和成都、昆明军区车队配合铁道兵施工,运送了大量材料装备。为此,全线新建及改、扩建公路三千三百一十八公里。
最初议定的公路方案是走“越岭线”,从金口河翻越蓑衣岭,经皇木厂到乌斯河。
这条路其实也是乐西公路中的一段。
铁二局副总工程师江大源受命修路。新中国成立前他就是公路专家,乐西公路选线、修建,他都参与其中。江大源首先否掉的,就是一百零四公里长的“越岭线”。
路陡路窄,坑坑洼洼,汽车走在上面,像是小脚老太婆爬坡上坎。蓑衣岭海拔两千多米,夏天泥石横流,冬天大雪封山,断道是家常便饭。
替代方案是沿河线。线路缩短六十二公里,公路铁路并肩而行,江大源要的是节约,是效率。
路是一步步走出来的。翻山过岭、过河越涧,五十九岁的江大源不落人后。他的帐篷边上,用红油漆写下四句话:“道林子上地不平,搭起帐篷来扎营。修路工人何惧苦?只为火车山中行。”
公路修通,有人算了一笔账,沿河线比越岭线减少运输汽车二百七十五台,节省运输费用一千万元以上。
莲地隧道要开工建设,施工用的大型机械、支撑用的大量木料、排水用的大型设备、衬砌用的大宗物资等着运到工地。然而,隧道下面,金沙江汹涌澎湃;向上,陡峭的山峰直插云天。山是猛虎,风是帮凶。山高风大,人工背运不现实。
先头部队修建的路,只能算是自山顶盘旋而下的施工便道,如同从天上抛下的羊肠挂在山壁。隧道进口那一条十九公里,出口那一条十三公里。路比车宽不了多少,人在车上坐,心在空中悬。
三十二团运输队司机张彪艺高人胆大,人称“张不怕”。那天,张不怕驾车运送物资,半路遇到暴雨。退无可退,他把挡杆拨至二挡,吊着油门蜗行。尽管他强打起十二分精神,一个弯道上,车轮打滑,汽车侧翻到下一“层”路上。
部队向地方“支铁办”请求支援。人和车都来了,带队司机姓杨,据说这一带,如果搞汽车驾驶大比武,他是第二的话,一定是没评第一。那是一个早晨,山谷里飘着薄雾。老杨起先还和副驾驶座上的王连长谈笑风生,等看到弯来绕去的路时隐时现、时断时续,心里打起退堂鼓。王连长坐在边上,说是顺路上工地,实则为他加油。王连长不断轰“油门”,老杨的脚不停往回收。收到最后,老杨熄了引擎,拉了手刹。王连长倒也理解,这地方前是急弯,后无退路,上为巉岩,下临无际,人称“鬼见愁”。
也曾想过扩修道路。隧道进口的十九公里便道,最大高差八百六十米,需要修建十座桥、二十五座涵洞,开挖土石四十一万方。方案一出来就破产了——钱先不说,“西工指”给的工期,根本没有挖涵洞造桥这半年“预算”。
金沙江从三堆子流至龙街,蜿蜒八十公里,处处暗藏危机。师长许守礼、副师长刘明江顺流而下,只为打探前途。陆路不通,水路又如何?
老鸦滩是回水沱,江水表面文静,实则暗埋杀机。
老虎嘴,听名字就知道不好惹。长舌状的巨石直指天空,江水势如破竹,巨石岿然不动。
阴阳滩,船行此处,阴阳两隔的人多了去。
夺魂莫过大跌水。在这里,河床突然矮下去两三米,船行水上,人随船走,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如果有选择,不可能去闯水路。
没有选择。铁七师抽调十八名战士组成“水上运输突击队”。
六个木排扎起来了。每个十八根圆木,用抓钉连为一体。
水上运输突击队十八勇士是从三十二团精挑细选来的。领队的排长罗福贵二十六岁,时年已是八年老兵。转战成昆线前,铁七师征战贵昆线上梅花山隧道。一次排危作业,罗福贵受了重伤,七天后方才苏醒。做过开胸手术,不等身体完全康复,他“潜逃”回了工地。
师团首长知道,要想打赢这一仗,政治、身体、水性,方方面面,扛旗者素质都得过硬。他们不知道的是,那些天,罗福贵心里也很纠结。老家通江发来电报,“父病危速归”。罗福贵已几年没回家,就连和山妹子的婚事,也是在工地完成的。父亲卧病在床,山妹子不止一次在信中提起,打电报却是头一回。头一回也可能是最后一回,罗福贵心里清楚,所以才几次走到指导员帐篷门口,又都转过身。
“这个时候走,可以不?合适不?过分不?”锯子在罗福贵心里拉过来。
“百善孝为先,临到入土都没见上面,父亲能闭眼?”锯子在罗福贵心里拉过去。
接到命令,罗福贵反倒不纠结了——是父亲让我当的兵,当了兵就要服从命令。执行任务是尽忠,也是尽孝。
罗福贵带着十七个战士探路前,副师长刘明江双手递上壮行酒。眼见战士们都将酒一饮而尽,罗福贵扯起嗓子问同志们:“强渡金沙江,红军是榜样。绕过鬼见愁,大家信心够不够?”
“够!够!够!”回答震天响,压住了江水的咆哮。
几番周旋,老鸦滩有惊无险。
百倍小心,老虎嘴全身而退。
木排上的队伍凌波踏浪向阴阳滩挺进。架在排尾的舵,罗福贵双手紧握。分列左右的战士,麻利地挥臂划桨。
疾风卷起江水,涛声响成滚雷,浪花打在脸上,木排变成飞艇。阴阳滩近了,近了,更近了!
“见面礼”是一个石嘴,阴森森立在江心。往左有一道石岩,罗福贵一个满舵,木排疾冲过去。
避过石嘴,却没躲过巨浪。木排从浪尖跌落,失重感攫住心尖。罗福贵脑子里划过一道黑色闪电:木排,不会解体吧?
又一个暴浪迎面扑来。天是蓝的,云是白的,河床是青灰色的,两岸的山是大片大片的黛绿,被脑袋撞碎的水浪是颗粒状的惨白,眼前却是金星四溅!
罗福贵差一点晕过去。是紧绷在心上的弦,让他在关键时刻保持住了清醒:往前五十米就是阴阳滩,你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没错,此刻,罗福贵脑子里装的,不是“生”和“死”,是“任务”,为物资转运闯出一条新路!
一决高下的时候到了。
左边是石岩,右边是石梁,木排拨开的是滚滚巨浪。罗福贵稳住舵,在石岩和石梁夹击的水路上发起冲锋。
如骏马腾空而起,如巨浪拍打礁石。木排从江面跃至空中,自空中跌落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