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青春(2)
世界安静了三秒钟。短暂而漫长的三秒钟里,排身被回流裹挟,飙向一道石岩。向右打出满舵,罗福贵使出全身力气。木排擦着石岩过了阴阳滩,消失的涛声重新灌满耳朵。这个时候,战友们才注意到,罗福贵的一条腿,在舵与水的搏击中折断了……
水路抢通,莲地隧道施工渐入正轨。物料和大型机械化整为零地运到工地。
隧道最大埋深九百米,主要岩层为石英砂岩、石英砾岩、石英质黏土板岩,岩层十分破碎。正洞掘进仅几米,眼前砾岩,成了“豆腐脑”。大炮不敢放,怕引起塌方。小炮也不是想放就放,得看岩层“脸色”。“脸色”实在难看,就跪着、趴着、躺着,用钢钎刨,用锄头掏,用支撑木为人和隧道争取安全空间。
蚕食掉一百多米长的“豆腐条”,施工迎来小慢跑。只是没跑多远,特坚石挡住去路。
风枪一响,火星四溅。一字形风枪钻头换成三岔形,炮眼仍打得吃力。十字形合金钻头上阵,这才挽回一点面子。
一百多米长的硬骨头,啃了三个月。
还真是先苦后甜,单口月成洞,这之后达到两百米。
“能不能突破三百米?”会正开着,前方传来消息:“地下热库”被炸药掀开“暗门”,洞中温度飙升到四十多摄氏度。施工的战士在洞外穿着棉衣,一俟进洞,边走边脱,到了掌子面,只剩背心短裤,仍然大汗长淌。
闯过“火焰山”,又遇“水帘洞”。迤步苦大沟的逆断层破碎带长逾两百米,个别地段裂隙丛生,最大涌水量一昼夜可达上万方。头顶降落的暴雨、地下冒出的喷泉、洞壁喷射的水柱,把隧道变成了暗河。洞中气温在零摄氏度以下,泡在齐腰深的水中,扛风枪的战士冻得浑身打抖。
施工再掀高潮,得益于八十多台抽水机上阵排水,不眠不休,施工工艺和工序相应做了调整:引线点火爆破被电雷管引爆代替,引线被淋湿熄火的问题迎刃而解;成形导坑,及时灌注拱墙,做到步步为营;施工由三班倒改为四班倒,尽最大可能避免感冒、溃疡侵扰,保持战斗力……
这些都是师长许守礼、政委杨旭初下沉指挥,打军事民主会上得来的主意。点子若干,镀了金的是这一个:充分利用已有纵深和总长度四千零八十一米的平行导坑,开凿横向通道,增加作业面。
平行导坑,就是开凿在隧道一侧,与隧道走向平行的坑道,可超前预测正洞经过带地质情况,兼有测量、排水、通风、减少运输干扰之用。从平行导坑横向切入隧道一次,可增加两个作业面。
十四个横洞,成都端八个,昆明端六个。自1967年7月1日发起总攻,铁七师集结十四个连队,负责成都端一千一百七十米路段施工;昆明端投入十二个连兵力,战线为八百四十五米。当月,成都端成洞五百七十一点二米,昆明端成洞四百三十一点八米。
隧道开掘离不开爆破,爆破离不开炮手。
被技术员叫作“胆小鬼”时,铁十师四十六团一营二连八班战士蔡方鹿,选择了沉默。
本来他是不服的。
痛,他不怕。从上导坑往下跳,一枚生根在模型板上的十五厘米长的铁钉,从他的脚心钻进去,脚背钻出来。十七岁的蔡方鹿不等别人帮忙,自己拔出钉子。
累,他不怕。虽是城市兵,没干过累活重活,到部队的第一个月,水泡血泡,泡上加泡,他没吭过一声。
苦,他不怕。一个月见不着一片菜叶,顿顿盐巴下饭,他照样有说有笑。
痛不怕累不怕苦不怕,说他胆小鬼?
是练习点炮的手出卖了他。他的手在抖,一直抖。
要怪就怪老兵不该讲那不该讲的——“我们旁边工地,爆破员炸药放过了量,炮声响过,点炮那只手,挂在一棵树上……”
蔡方鹿的手还在抖,又出事了。金沙隧道塌方,埋了几个战士。
开过追悼会,团里把抢险任务交给二连。
清运塌方体,战士们挖一米,上边垮下两米;再挖一米,又垮两米。堆积物越来越多,除了土石方,还有草和树!
对付“通天洞”,得跳出隧道,跳出边挖边塌的死循环。方案调整为从山顶浇注混凝土,类似为滴血的伤口补个创口贴。
水泥和沙从安宁河运到山脚,再由人力背运。任务由八班执行,班长支农去了,代理班长蔡方鹿带队出征。
只有七八十米高的山,因为没有路,因为陡,看起来高不可攀。一次背一袋水泥,一袋水泥五十公斤,拿绳子捆在背上,抓着草根、灌木往上爬。还没出发,战士们已是汗水透背。蔡方鹿给他们壮胆,给自己打气:“抬起头,山压着我们;迈出腿,山踩在脚下!”
背完水泥又背沙。昼攻夜战一周后,半个篮球场大的“漏斗”边缘,被“创口贴”补得严丝合缝。
经此一役,蔡方鹿胆子大了,练习点炮的手不抖了。学成出师,他先后点过一万多炮,从无失手。
然而,出现哑炮,却是在所难免。
铁五师二十四团六连十五班新战士冷长明1968年5月来到米易县境内枣子林时,全长三千三百米的隧道只掘进到一千米。那时候,1965年入伍的老兵进洞鏖战已逾三年。
师党委下了命令,1969年10月1日前拿下枣子林隧道。承担作战任务的二十四团三个营,一分钟也不敢浪费。
1969年3月5日8时,轮到六连十五班上了。
这是每次出发前的必修课:值班长布置任务,明确目标;齐声高呼口号,振作精神。
“向雷锋同志学习!”
“与帝国主义抢时间、争速度,早日修通成昆线!”
从住地到工地,《铁道兵志在四方》的歌声填满山谷:
背上了那个行装,扛起那个枪,
雄壮的那个队伍浩浩荡荡,
同志呀!你要问我们哪里去呀,
我们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
离别天山千里雪,但见那东海万顷浪。
才听塞外牛羊叫,又闻那个江南稻花香。
同志们哪迈开大步呀,朝前走呀,
铁道兵战士志在四方!
洞口,测量员将新的开挖尺寸标画于挂图之上。
爆破后所需支撑架,木工班正抓紧准备。圆木、横梁木、填塞木长长短短,让冷长明想到了战场上的炮筒、弹药。
机械连战士忙着检查高压风管、进出水管道。
枣子林隧道采取分部开挖法。高二点八米、宽四点二米的下导坑,进去不多远,一片混沌。两盏低压灯烧坏了,电工正爬上高凳更换。
离掌子面十多米的地方,衬砌班已拉开架势。
战斗正式打响,凿岩机钎头转动的“嗡嗡”声、岩壁喊痛的“嗷嗷”声展开了音量比拼。
按规定是打水风枪,钎头边转动,水管边喷淋,粉尘遇水成浆,不易侵入口鼻。水风枪也有弊端:孔眼容易被砂浆壅塞,工效只有干风枪的二分之一。为抢进度,多数工地都打干风枪,十五班也是。班长说了,向雷锋同志学习,不能停留在喊口号上。战士们说了,与帝国主义抢时间、争速度,需要决心,更要见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