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事业(1)
峨眉车务段三十九个车站中,马村和红峰,一个最北,一个最南。2021年春,马村站站长胡章林调任红峰站站长。有人担心胡章林难以接受。他的家在眉山,从马村到红峰,单位和家的距离从四十多公里变成三百多公里。这一去,家和朋友,撂得就太远了。
四十六岁的胡章林心平气和。他待过的站不少,马村离家最近。每次回去,在陪伴老人孩子间再怎么平衡,时间都显得捉襟见肘,哪还顾得上别的。而曾经的朋友也只能在回忆里聚首。
报到那天,一下车,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红峰站海拔二千二百八十多米,比之前的马村站高出一千六百多米。来之前他并没拿这当回事儿,就是现在,他依然相信,再凶狠的狗见了人,吠过两声,还得夹起尾巴躲一边去。
嗡嗡声晚上却更响了。是电热丝在叫,不带喘气的。山下早已春和景明,行车室的电炉还在加班加点。
“就是三伏天,凌晨四五点,行车室还得开电炉。”值班员吕奉清在开玩笑,胡章林也不揭穿。一天四十多趟列车从小站经过,值班室全天候运行,六个人的红峰站,只能单岗值班。列车通过有十道作业程序,发车有九道作业程序,从接受预告、开放信号到监视列车通过再到接受到达通知,全靠一个人眼看、手指、口呼。一环扣一环,一个人堪比一支队伍。
列车“隆隆”驶过,小站恢复宁静,值班员从一支队伍还原为一个人。没有人可以搭话,打电话、刷视频、看书,都是违禁动作。铁路上空空荡荡,被控制台占了一半的行车室,同样显得空旷。任谁当班,目光都会透过幅面宽广的玻璃窗,看天,看云,看山,看林海,看有没有鸟从窗前飞过,看刚刚飞过去的鸟是不是昨天那只。这还是好的,至少有天有云有山有林海,有可能出现的一只鸟看。晚上,这一切躲起来了,无法无天的孤独感,更加气焰嚣张。
杜康不能解忧,调侃却可解一时寂寞。正因如此,胡章林料定三伏天开电炉是个玩笑。
5月1日,胡章林到红峰站一月整。他一边顶着风雪往道岔上打防冻液,一边想,幸好没拿电炉的事嘲笑吕奉清,要不然,这场五月飞雪,就是替吕奉清喊冤。
跟下在春节里的雪比起来,5月这一场,只能叫毛毛雨。当年春节,积雪堆了一尺多厚,下了又化,化了又下,像过年时的长辈家,拜年的人进进出出没断过。胡章林已几年没吃过家里的团年饭,雪下成这样,作为一站之长,更走不了。雪积得厚实结了冰,道岔扳不动。胡章林和同事没日没夜扫雪,扫完南端扫北端,扫完北端扫南端,三天里走过的路,不比平常半个月走的少。
不是平常不爱动。红峰站同昆明端的邻站乐武一样,地处高山,不通公路,老乡们进站出站,走一尺宽的盘山道。能去盘山路上遛遛弯也不错,可是不能——遇到紧急情况,车站职工得五分钟赶到站上。铁道线路虽说是路,却只能行车,两只脚上去,则是踩了红线。只能在一百三十米长的站台上来回溜达,站台上的人,走着走着,成了钟摆。
一年后,卢波问胡章林,可还待得下去。胡章林嘿嘿笑着说道:“你把老婆娃娃都骗得过来,我还待不下去?”
卢波在距红峰八公里的乐武站任值班员已四个年头。2022年春节,他的回家计划因一场大雪搁浅。
正月初一,轮到卢波大休。头天,看了天气预报,他给妻子打电话:“我回不去了,你带上两个姑娘过来团年!”
妻子、女儿搭慢车来乐武,看到眼前是一个雪国,远处是几个雪人。火车到站是18时2分,可厨房里冷锅冷灶,半点年味儿没有。
为了保证过站列车的安全,站长蒋中国把人分成两拨,一拨对付上半夜,一拨对付下半夜。人手还是吃紧,副站长王坤搓着冻得通红的手说:“我这身子骨,可以熬两个通宵。”
妻子埋怨丈夫,不该把妇女儿童骗到这冰天雪地:“连口热饭都吃不到,团什么年?”
卢波黠笑:“你一来,我们不就有热饭吃了!”
三天后雪霁天晴,妻女返程,卢波假期的进度条也拉到了底部。蒋中国启发卢波给妻女说几句暖心话,钢铁直男酝酿小半天,说得大义凛然:“前人打下的江山,我们必须守住!”
蒋中国担心卢波被妻子一番挖苦。不是不能说真话,即便是钢轨,该有曲线时,还得转个弯。哪知人家是这么回的:“火车来的来去的去,一点没耽搁。南来北往的人都在回家过年,饭桌边上不缺我们几个。”
闻言,蒋中国快步躲到别处。这是什么话呀,这是催泪瓦斯。
红峰站、乐武站时常被冰雪围困,新江站、大湾子站每一年的4月到11月,则像被架在火炉上烤。
沙子里能焐熟鸡蛋,周传军只当吹牛。等他被调到大湾子站当站长,别人说他吹牛时,他会佯装生气:“你来大湾子,吃不到‘金沙牌’鸡蛋,再说我扯淡不迟。”
他是真的在沙子里头埋过鸡蛋。不到两小时,蛋熟过了心。
他还学着煎过。蛋壳一磕、一掰,蛋清蛋黄越狱般冲上钢轨。跑不多远,慢了,停了,像脚踩在胶上。
正午,钢轨上,热辣的阳光白喇喇的,如有一长排电焊机同时作业;又像一张撒开的网,打捞走全部清凉。
每趟车经过要八分钟。轮到值班,周传军站在只有顶盖的岗亭里迎送列车。顶盖是滚烫的,脚下是滚烫的,包裹身子的空气是滚烫的。岗亭里的八分钟,是甑子里的八分钟。
这是真真正正的九蒸九焙。每天四十多趟车,一半在白天通过,其中又有一半,要穿过四十多摄氏度的高温。衣服在岗亭里被热浪湿透,回到行车室,又被空调吹干。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十个小时下来,凝结在前胸后背的盐,能炒一桌菜。
江边打的井水,含硝量不是一般的重,衣服洗净晾干,还没上身就脏了。一层硝,灰一样巴在上面。
最难下咽的不是水,是肉。一周去元谋县城买一回菜,6162次列车从元谋站一路摇晃,买菜的人还没到站,背篼里的新鲜肉变了颜色。洗、煮、炸都没法去除异味,夹肉、嚼肉、吞肉,得反复给自己做思想动员。
大快朵颐的肉食者也是有的。那是一种无所不在的花脚蚊子,只要逮着人,长矛般的口器,稳准狠。
不止蚊子欺负人。猴子、野狗、花脸獐半夜三更装神弄鬼,眼镜蛇几次三番不请自来,车站食堂里的鸡蛋,没少被它偷吃。
只有寂寞、枯燥与红峰、乐武同款,与成昆线上几乎都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车站如出一辙。居住分散的大湾子村,老老少少加起来只有一百八十多人,只有6161次、6162次列车停靠时,站上才会多出几个人影。
离大湾子村最近的是成都方向、八公里外的摸鱼鲊村。不通公路,村子与村子、村子与外界的距离,更加显得遥远。对于远亲的热情,朴实的彝族同胞转移到了近邻身上。杀猪、宰羊、捉到鱼,老乡们会请站上的人去做客。总是拂了人家美意也不好,时间允许,车站会派出代表,捎上香烟、水果、小零食,去同老乡联欢。有一回,周传军只身穿越四公里多长的大湾子2号隧道。当隧道口不断变小,人在黑暗里越陷越深,寂寞感随之扩张。远处传来一声风笛,闲暇时爱读几页诗的周传军,眼前闪出一个句子:
孤独的最深处车来车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