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男人的事业(2)

书名:大成昆本章字数:2554

沿着铁道线往前走,看不到一个村落。再往前走,看不到一个人。2002年6月,二十三岁的李惠技校毕业,去联合线路工区报到。走着走着,他的脸上额上、手掌手背全是汗,心却上了冻。同行的老工人见他脸色不好,找话宽他的心:“这里算好的了,分到瓦祖,那才叫苦!”

六年后,李惠真的调到了设在瓦祖的喜德综合工区。工区守护着沙马拉达至冕山间七个站区六十五公里正线、十五公里站线,工作内容和来之前一样,无非一天走上两万步,无非拿道尺检测轨道宽度,无非抡着六十斤的捣固镐修正轨道,无非一天把挨个拧紧螺栓的动作重复几千次……

不同之处也有。在联合,能见着天的地方比这里多,见着的天比这里大块。瓦祖除了山缝里的站台站房,几乎全是隧道。沙马拉达隧道,从南走到北,要花两个小时。遇上作业,饭菜送到洞中,热菜成了凉菜,回锅肉成了“灰”锅肉。隧道外作业,未必好多少。就说红峰吧,待上一天,身上一天都是湿的;待上一年,这一年身上就没有干的时候——红峰这地方,一年到头不是下雨,就是起雾。

李惠提出要走,工长会心一笑。走,谁没想过?

螺栓松了,得用丁字扳手紧一紧。紧固李惠这颗螺栓,党小组长张胜平,用的是袁昌友、刘兴桥这两把扳手。

这两把扳手紧过的螺丝可太多了,包括张胜平本人。

当年的瓦祖,日子真不好过。人住工棚,做饭的水从山沟里舀,下雨天,水比黄河水浑。打过几口井,出水都不痛快。蔬菜一周买一回,派出去的人早上出门晚上回,菜叶和人一样蔫。离沙马拉达隧道不远,高处冲下来的风,三次把人吹到十几米高的桥下。冬天,人在这一带作业,身子暖和不起来。袁昌友在东北当过三年兵,“冷”字在他脑子里没写这样大过。偏偏在瓦祖领工区,受地质影响,也有铁路在特殊时期修建的原因,线路质量相当差。沙马拉达隧道,火车过处,有时候,涌水一米高。洞里施工,白口罩成了黑口罩,鼻子眼睛也都成了摆设。内燃机车吐出的油烟不容易消散,加上隧道深长,缺氧,时不时有人晕倒。工人钻出隧道,有机会变成包公。人在洞中,手电筒只能照出轮廓,出了洞,照样分不清谁是谁来,除非张口辨认:

“你是张胜平?”

“我是袁昌友!”

难怪人心思走。普雄工务段瓦祖党支部第一任书记袁昌友是个例外。1984年,袁昌友第一个说服妻子,带着九岁女儿、七岁儿子来瓦祖安家。之后,他又动员另五名支委,把家搬进山旮旯里。

袁昌友来时二十七岁,到他五十三岁离开,瓦祖领工区获得铁道部授予的“全路先进基层党组织”称号,他也被中共中央组织部评为“优秀党务工作者”。

刘兴桥的故事,比袁昌友曲折一些。

1975年,成都铁路局基建处一段一队由成渝线集体转到普雄工务段。火车过了成都平原,向横断山脉东缘开。到了乌斯河,在峨眉时还闹哄哄的车厢安静下来,一座接一座的隧道,吞没了人们的笑容。

“不去了,回家!”对面停着一辆开往成都的列车,不管不顾爬上去者不在少数。因为思想斗争延误了时间,刘兴桥随波逐流,没顾得拿上行李。

回去没几天,刘兴桥再次南下。是父亲的一句话把他撵了回来:“修建成昆线的烈士睁着眼呢,你丢盔弃甲跑了,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搁?”

1979年,沙马拉达隧道还叫“东方红隧道”。正月初一,道床底破,一百多米铁道线在泥浆中若隐若现。病害不是三天五天可以根治,经行此处的列车一天不能停。设置防护,引导列车缓慢通过,刘兴桥接到命令,拔腿就走。领导问刘兴桥能顶几天,他说:“大过年的,路程又远,一时半会儿,你也找不到人!”

确认线路通行条件,引导列车以时速五公里经过“沼泽”,刘兴桥一个人在隧道里守了一个通宵。

一个人是真的。

一个通宵,却是错觉。

除了列车通过时,机车大灯带来短暂光明,隧道沉浸于一片漆黑。刘兴桥并不知道,他在洞中走来走去的“一个通宵”,实际是三个昼夜!

如今,扳手传到了李惠手上。2015年4月调任瓦祖线路巡养工区党支部书记、工长的他,常常向年轻工友讲起袁昌友、刘兴桥的故事。有时候,他也讲起父亲的故事。父亲从部队转业到西昌大修段,一辈子只干一件事:成段更换钢轨、枕木。成都到攀枝花,攀枝花到成都,成都到攀枝花,三趟下来,三十四年过去了。父亲退休后,第一次同李惠见面,话没说上三句就绕回路上:“瓦祖苦是苦点,单纯。纯度高的金子,不怕埋得深。”

住的吃的同当年比可谓天上地下,同事们还买来鱼苗、花木,营造起工区小环境。工区战线长,队伍每两个月搬一回家,工具、材料、寝具、锅碗瓢盆一同迁徙。以前全靠两只肩膀两条腿,两百多斤的螺栓机、三百多斤的精磨机,压得人变形。如今山下建起公路,搬家,汽车拿大头。条件好了,效率高了,从2019年起,瓦祖线路巡养工区变身瓦祖工电综合整治工队,管的地盘扩展至喜德到尼波的九个车站,压力反倒不如以前……李惠说这些,是不让父亲担心。要是少不更事,他说的就是下面的话了:工队二十二人,一半安家西昌,一半家在成都、绵阳、遂宁。正常情况下,上班十天休四天。等车、坐车,路上耽搁的时间加起来,也许不止四天。所以,家在外地的工友,把假期攒起来一年回去一次。刘和平家在遂宁,父亲病重,他没能在病床前尽孝。徐莫勇母亲住院一个多月,照顾母亲的重任,妻子独自完成……

小家在月华,父亲住西昌,都不算远。但是李惠回月华,一月只能一次。去西昌,三个月一次就不错了。只因5633次列车下午6时后才到瓦祖一带,而5时整,李惠得排班点名、图示分工,为晚上8时至10时的夜间天窗做好准备。为此,那天,李惠借着酒意为自己开脱:“干了这行没办法,千万别说我忤逆不孝。”

老爷子瞪他一眼:“现在好歹有电话。想当年……”

孤单寂寞苦,不只是客运段、工务段“专利”。

1970年12月31日下午6时,成都北站,十八岁的刘兴发登上列车,到西昌水电段普雄水电连报到。

车到普雄是1971年1月1日中午11时30分。刘兴发是随支援成昆线的第三批,也是最后一批大队伍来这里的,迎接他们的除了连长许荣华,还有鹅毛大雪。水电连的牌子挂在车站北面一间平房的门框上,驻地在两公里外。成都铁路局新管处建了一批住房,刘兴发分到一间。窗孔没安玻璃,寒风裹着雪花,没头没脑往屋里钻。靠墙支着一张床,没铺一根草。

“我只带来一床被子,这么冷的天,怎么抵挡得住?”听到刘兴发诉苦,许荣华说:“新管处老工人在加班安玻璃,你去找找他们,争取今天安上。”

已是下午1时,刘兴发饥肠辘辘,想要一口热食。连长一句话,让他如坠冰窟:“吃饭在普雄工务段搭伙。不过今天放假,你去普雄街上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