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看得见和看不见的贫困

太阳落山之后，天幕一下子就暗下来，满天的星星仿佛伸手就可摘到，而对面的大山却像一下子挤了过来，黑沉沉的让人很有压抑感。我来到了阿皮几体联系的困难户家中，继续跟他聊那似乎永远也聊不完的话题，同时，还要起草半个多月的调查报告。

橘黄色的火焰舔着锅底，三锅庄里煮着土豆，散发出熟悉的香味。山上的土豆确实好吃，不仅面，还带着淡淡的甜味。阿皮几体知道我好这一口，特地叮嘱主人煮上一锅。

我们从土豆谈到苦荞。其实，大凉山彝家人的苦荞是个宝贝。苦荞不仅有很高的营养价值，还有很高的药用价值。彝家山寨缺医少药，彝家人就是给小娃娃吃拌着柴灰烧熟的苦荞打蛔虫、给坐月子的妈妈吃苦荞催奶的；壮年人嚼几颗苦荞，还可以治口臭，起到洁牙的作用。

我说：“我们彝族人，一代代都是吃苦荞长大的。”

阿皮几体说：“金子，总是藏在不起眼的地方。我们大凉山不晓得还有什么宝藏埋在山里。可眼前，只看得到穷、穷、穷！”

我说：“作为一名彝族新闻工作者，我写了大大小小上千篇新闻稿，‘凉山州’‘贫困’是我多年来用得最多的关键词。”

阿皮几体之前多次跟我讨论过凉山州久治难愈的痼疾——“贫困”。这次在阿土勒尔村夜谈，谈得最久，也谈得最深。

我们这里的确很贫困。昭觉，位于大凉山腹地，自然条件差，基础设施薄弱，交通不便，全县有数万名贫困人口居住在海拔2300米以上的高寒山区和地质灾害多发地区。他们的住房简陋，农作物品种单一，缺乏支柱产业。同时，这里的教育发展滞后，人均受教育时间仅4.4年。

由于自然、社会等原因，昭觉的贫困问题十分突出。全县尚未达到退出标准的153个贫困村中，贫困发生率在50以上的村有59个，类似阿土勒尔村的特殊困难村有28个。

自从党中央、国务院1984年出台扶贫政策后，1985年昭觉县就被列为四川省照顾贫困县，1988年被国务院列为国家定点扶持贫困县，2002年又被列为国家扶贫工作重点县。真是“老资格”的贫困县！

昭觉，成为民族地区深度贫困的典型缩影。

阿皮几体说：“对，这些是摆在眼前的，是看得见的贫困。”

我说：“我认为，这种看得见的贫困还比较好‘医治’。除此之外，还有一种看不见的贫困，那就是思想观念落后，家园意识、财富意识、商品意识缺乏，婚丧嫁娶讲排场、搞攀比等陈规陋习根深蒂固。”

阿皮几体说：“这种看不见的贫困，才更可怕，也更难‘医治’。”

我说：“说具体点，我们凉山工业化程度低、农业化水平低，加上劳动力及人口素质低等因素，经济发展比较缓慢。凉山州是全国14个集中连片贫困地区之一，有11个县为国家扶贫开发工作重点县，约占全省总数的13，集中连片贫困地区达4.16万平方公里，占全州总面积的68.9。”

阿皮几体说：“贫困县和贫困县挤成了一堆，谁也别笑谁，都穷，大家都心安理得。看不见的贫困——心态贫困——‘等、靠、要’，这才是最要命的！”

我说：“看得见的是生活条件极其落后。新一轮扶贫开发之前，贫困群众住的基本上是石板房、木板房、茅草房，低矮潮湿，不避风雨，人和牲畜混居一处。出门进门，踩着鸡屎牛粪，也习惯了。”

阿皮几体说：“千年奴隶制形成了生活习惯。只要有个遮风挡雨的茅草屋、石板房栖息就很满足了。从来没有打算修筑根基牢固、能在风雨中屹立百年的老宅。一座泥草房子几天就可以修成，又何必珍惜呢？再差的环境，只要地里能种出土豆、苦荞和芫根就行了。有些老辈子，睡不来床铺，在火塘边竹篾上一蜷就是一辈子。习惯于贫困，也是一种看不见的贫困。”

我说：“从修房子这件事上我发现，我们的同胞缺乏家园意识。如果老想着搬家，这也是一种看不见的贫困。”

阿皮几体说：“对呀！我还观察过，同样年龄的一名汉族青年和一名彝族青年外出打工，同样努力，挣到同样多的钱，最后带回家中的钱，一般说来是汉族青年的多而彝族青年的少，有的甚至花了个精光，空着手回家。挣到的钱哪里去了？喝啤酒了、请朋友了、赶礼了……反正花光了。对救济金也是这样，只要有几块钱，非把它吃光喝光才心安理得。没有储蓄意识，没有财富积累意识，这也是看不见的贫困。”

我说：“这几年，我感到深恶痛绝的是落后的思想观念，比如薄养厚葬、高额彩礼、相互攀比，危害胜过毒蛇猛兽。”

阿皮几体说：“是呀！平时对老人的关心照顾并不是很到位。可是，一旦老人去世了，操办丧礼就成了大家族的头等大事。杀10头牛、50只羊、100只鸡，四面八方的三亲六戚成群结队都来了。大操大办几天，只吃了一小部分，吃不完的就分给前来奔丧的亲人，浪费惊人。这一家这么操办了，下一家就更讲排场，杀20头牛、100只羊、200只鸡，否则面子上就过不去。再下一家，不把上两家比下去，那就更就没有面子！可钱从哪里来，收一大笔彩礼？不够！那就东拼西凑，借它几十万来办。政府发现这样的攀比之风愈演愈烈，就下了红头文件坚决制止。否则，耕牛都保不住，要被杀光了。有人说：‘你们政府管得太宽了，我们家咋个办丧事，杀几头牛，你也要管？’虽然嘴上骂了政府，其实心头高兴得很呢。因为攀比之风若是不能压下去，你得背很多年都还不清的债务，甚至让子孙来还债。红头文件好比是搭了一个台阶，让你体体面面地下了台阶，多好。这件事，政府真是做得好，值得点赞。我想，政府该管的事儿还得要大胆地管才行。”

我说：“攀比到处可见。这几年，高额彩礼也很害人。普通职工，平民百姓，要娶个媳妇，奉上20万、30万、50万都算少的。岳父岳母那边，明码实价伸手要，少了这个数，休想把媳妇娶过门。”

阿皮几体说：“就说办喜事吧，那就更讲排场了，为了热闹，有的地方不仅要抛撒钱物，还要举行摔跤比赛、选美比赛等，并摆上一辆崭新的卡车和很多礼品在比赛场地旁边。头奖就是这辆卡车！那阵势，吸引了成百上千人围观。大家对有钱人就特别羡慕。要改变这种社会风气，得靠人。要改变人的观念，得靠教育。说来说去，教育是彻底改变贫困状态的抓手，特别是对娃娃的教育——更是重中之重！既然教育那么重要，我们的娃娃上学又那么困难，不解决藤梯问题，那就无法翻身。”

这一晚，我和阿皮几体聊到后半夜。说实话，我好久没有跟别人这么聊过了，真过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