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4)
〔分骨肉〕
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乐中悲〕
襁褓中,父母叹双亡。意真辞切,过来人见之不免失声。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眉批】悲壮之极,北曲中不能多得。
〔世难容〕
气质美如兰,妙卿实当得起。才华复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绝妙!曲文填词中不能多见。视绮罗俗厌;却不知,至语。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喜冤家〕
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一味的骄奢淫荡贪还构。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题只十二钗,却无人不有,无事不备。
〔虚花悟〕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末句、开句、收句。
〔聪明累〕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警拔之句。【眉批】过来人睹此,宁不放声一哭?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见得到。
〔留余庆〕
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晚韶华〕
镜里恩情,起得妙!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戴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好事终〕
画梁春尽落香尘。六朝妙句。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深意他人不解。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是作者具菩萨之心,秉刀斧之笔,撰成此书,一字不可更,一语不可少。
〔收尾·飞鸟各投林〕收尾愈觉悲惨可畏。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将通部女子一总。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又照看葫芦庙。与“树倒猢狲散”反照。
歌毕,还要歌副曲。是极!香菱、晴雯辈岂可无,亦不必再。警幻见宝玉甚无趣味,因叹:“痴儿竟尚未悟!”那宝玉忙止歌姬不必再唱,自觉蒙眬恍惚,告醉求卧。
警幻便命撤去残席,送宝玉至一香闺绣阁之中,其间铺陈之盛,乃素所未见之物。更可骇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内,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难得双兼,妙极!正不知何意,忽警幻道:“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污纨袴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真极!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色而不淫”,今翻案,奇甚!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多大胆量,敢作如此之文!宝玉听了,唬的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懒于读书,家父母尚每垂训饬,岂敢再冒‘淫’字?况且年纪尚小,不知‘淫’字为何物。”【眉批】绛芸轩中诸事情景由此而生。警幻道:“非也。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说得恳切恰当之至!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二字新雅。‘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按宝玉一生心性,只不过是体贴二字,故曰“意淫”。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今既遇令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吾不忍君独为我闺阁增光,见弃于世道。是以特引前来,醉以灵酒,泌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妙!盖指薛、林而言也。字可卿者,许配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不过令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而今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说毕,便秘授以云雨之事,推宝玉入房,将门掩上自去。
那宝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儿女之事,难以尽述。至次日,便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因二人携手出去游玩之时,忽至一个所在,但见荆榛遍地、狼虎同群,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无桥梁可通。若有桥梁可通,则世路人情犹不算艰难。正在犹豫之间,忽见警幻后面追来,告道:“快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点醒世人。〇机锋。宝玉忙止步问道:“此系何处?”警幻道:“此即迷津也。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尔今偶游至此,如堕落其中,则深负我从前谆谆警戒之语矣!”话犹未了,只听迷津内水响如雷,竟有许多夜叉、海鬼将宝玉拖将下去。吓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吓得袭人辈众丫鬟忙上来搂住,叫:“宝玉别怕,我们在这里!”
却说秦氏正在房外,嘱咐小丫头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忽听宝玉在梦中唤他的小名,因纳闷道:“我的小名这里从没人知道的,他如何知道,在梦里叫出来?”正是:
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