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老老一进荣国府(1)
宝玉、袭人亦大家常事耳,写得是已全领警幻意淫之训。此回借刘妪,却是写阿凤正传,并非泛文;且伏“二进”、“三进”及巧姐之归着。
此刘妪一进荣国府,用周瑞家的,又过下回无痕,是无一笔写一人文字之笔。
题曰:
朝叩富儿门,富儿犹未足;
虽无千金酬,嗟彼胜骨肉!
却说秦氏因听见宝玉从梦中唤他的乳名,心中自是纳闷,又不好细问。彼时宝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众人忙端上桂圆汤来。呷了两口,遂起身整衣。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沾湿,唬的忙退出手来,问是怎么了。宝玉红涨了脸,把他的手一捻。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本又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通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觉察一半了,不觉也羞的红涨了脸面,遂不敢再问。仍旧理好衣裳,随至贾母处来,胡乱吃毕晚饭,过来这边。
袭人忙趁众奶娘、丫鬟不在旁时,另取出一件中衣来与宝玉换上。宝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万别告诉别人要紧!”袭人亦含羞笑问道:“你梦见什么故事了?是那里流出来的那些脏东西?”宝玉道:“一言难尽。”说着便把梦中之事细说与袭人听了。然后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数句文完一回题纲文字。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写出袭人身分。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伏下晴雯。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心。一段小儿女之态,可谓追魂摄魄之笔。暂且别无话说。一句结住上回“红楼梦”大篇文字,另起本回正文。
按荣府中一宅人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事虽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没个头绪可作纲领。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略有些瓜葛,是数十回后之正脉也。真千里伏线!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此一家说来,倒还是头绪。你道这一家姓甚名谁,又与荣府有甚瓜葛?诸公若嫌琐碎粗鄙呢,则快掷下此书,另觅好书去醒目;若谓聊可破闷时,待蠢物妙谦,是石头口角。逐细言来。
方才所说这小小之家,姓王,乃本地人氏,祖上曾作过小小的一个京官,昔年曾与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识认。因贪王家的势利,便连了宗,认作侄儿。与贾雨村遥遥相对。那时只有王夫人之大兄、凤姐之父两呼两起,不过欲观者自醒。与王夫人随在京中的,知有此一门连宗之族,余者皆不识认。目今其祖已故,只有一个儿子,名唤王成,因家业萧条,仍搬出城外原乡中住去了。王成新近亦因病故,只有其子,小名狗儿。狗儿亦生一子,小名板儿。嫡妻刘氏,又生一女,名唤青儿。《石头记》中公勋世宦之家以及草莽庸俗之族,无所不有,自能各得其妙。一家四口,仍以务农为业。因狗儿白日间又作些生计,刘氏又操井臼等事,青、板姊弟两个无人看管,狗儿遂将岳母刘老老音老,出《谐声字笺》。称呼毕肖。接来一处过活。这刘老老乃是个积年的老寡妇,膝下又无儿女,只靠两亩薄田度日,今者女婿接来养活,岂不愿意,遂一心一计,帮趁着女儿、女婿过活起来。
因这年秋尽冬初,天气冷将上来,家中冬事未办,狗儿未免心中烦虑,吃了几杯闷酒,在家闲寻气恼,病。此病人不少,请来看狗儿。【眉批】自《红楼梦》一回至此,则珍馐中之 耳,好看煞!刘氏也不敢顶撞。因此刘老老看不过,乃劝道:“姑爷,你别嗔着我多嘴。咱们村庄人,那一个不是老老诚诚的,守多大碗儿吃多大的饭?能两亩薄田度日,方说的出来。你皆因年小的时候,托着你那老的福,妙称,何肖之至!吃喝惯了,如今所以把持不住。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成个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呢!为纨袴下针,却先从此等小处写来。〇此口气自何处得来?如今咱们虽离城住着,终是天子脚下。这长安城中,遍地都是钱,只可惜没人会去拿去罢了。在家跳蹋会子也不中用。”狗儿听说,便急道:“你老只会炕头儿上混说,难道叫我打劫、偷去不成?”刘老老道:“谁叫你偷去呢?也到底想法儿大家裁度,不然那银子、钱自己跑到咱家来不成?”狗儿冷笑道:“有法儿还等到这会子呢!我又没有收税的亲戚、骂死。作官的朋友,骂死。有什么法子可想的?便有,也只怕他们未必来理我们呢!”
刘老老道:“这倒不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谋到了,看菩萨的保佑,有些机会,也未可知。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机会来。当日你们原是和金陵王家四字便抵一篇世家传。连过宗的。二十年前,他们看承你们还好。如今自然是你们拉硬屎,不肯去亲近他,故疏远起来。想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遭,补前文之未到处。他们家的二小姐着实响快,会待人,倒不拿大。如今现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听得说,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最爱斋僧敬道、舍米舍钱的。如今王府虽升了边任,只怕这二姑太太还认得咱们。你何不去走动走动,或者他念旧,有些好处,也未可知。只要他发一点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粗呢!”刘氏一旁接口道:“你老虽说的是,但只你我这样个嘴脸,怎么好到他门上去的?先不先,他们那些门上的人也未必肯去通信。没的去打嘴现世!”
谁知狗儿利名心最重,调侃语。听如此一说,心下便有些活动起来。又听他妻子这话,便笑接道:“老老既如此说,况且当年你又见过这姑太太一次,何不你老人家明日就走一趟,先试试风头再说。”刘老老道:“嗳哟哟!口声如闻。可是说的‘侯门深似海’,我是个什么东西,他家人又不认得我,我去了也是白去的。”狗儿笑道:“不妨,我教与你老人家一个法子:你竟带了外孙子板儿,先去找陪房周瑞,若见了他,就有些意思了。这周瑞先时曾和我父亲交过一桩事,我们极好的。”欲赴豪门,必先交其仆。写来一叹。刘老老道:“我也知道他的。只是许多时不走动,知道他如今是怎样?这也说不得了。你又是个男人,又这样个嘴脸,自然去不得。我们姑娘,年轻媳妇子,也难卖头卖脚的。倒还是舍着我这付老脸去碰一碰。果然有些好处,大家都有益。便是没银子来,我也到那公府侯门见一见世面,也不枉我一生。”说毕,大家笑了一回。当晚计议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