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3)
谁知此时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却在宝玉房中,大家解九连环顽呢。妙极!又一花样。此时二玉已隔房矣。周瑞家的进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儿与姑娘带来了。”宝玉听说,便先问:“什么花儿?拿来给我。”一面早伸手接过来了。瞧他夹写宝玉。开匣看时,原来是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儿。此处方一细写花形。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妙!看他写黛玉。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在黛玉心中,不知有何丘壑。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吾实不知黛卿胸中有何丘壑。再“看一看”上传神。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眉批】余阅送花一回,薛姨妈云“宝丫头不喜这些花儿粉儿的”,则谓是宝钗正传。又出阿凤、惜春一段,则又知是阿凤正传。今又到颦儿一段,却又将阿颦之天性,从骨中一写,方知亦系颦儿正传。小说中一笔作两三笔者有之,一事启两事者有之,未有如此恒河沙数之笔也。宝玉便问道:“周姐姐,你作什么到那边去了?”周瑞家的因说:“太太在那里,因回话去了,姨太太就顺便叫我带来了。”宝玉道:“宝姐姐在家作什么呢?怎么这几日也不过这边来?”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宝玉听了,便和丫头说:“谁去瞧瞧?只说我和林姑娘“和林姑娘”四字着眼。打发了来请姨太太、姐姐安。问姐姐是什么病,现吃什么药。论理我该亲自来的,就说才从学里来,也着了些凉,【眉批】余观“才从学里来”几句,忽追思昔日形景,可叹!想纨袴小儿,自开口云“学里”,亦如市俗人开口便云“有些小事”,然何尝真有事哉!此掩饰推托之词耳。宝玉若不云“从学里来凉着”,然则便云“因憨顽时凉着”者哉?写来一笑,继之一叹。异日再亲自来看罢。”说着,茜雪便答应去了。周瑞家的自去,无话。
原来这周瑞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兴,着眼。近因卖古董和人打官司,故教女人来讨情分。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间只求求凤姐儿便完了。
至掌灯时分,凤姐已卸了妆,来见王夫人,回话:“今儿甄家又提甄家。送了来的东西,我已收了。不必细说,方妙。咱们送他的,趁着他家有年下进鲜的船去,一并都交给他们带了去罢?”王夫人点头。凤姐又道:“临安伯老太太生日的礼已经打点了,派谁送去呢?”阿凤一生尖处。王夫人道:“你瞧谁闲着,就叫他们去四个女人就是了,又来当什么正经事问我。”虚描二事,真真千头万绪,纸上虽一回两回中或有不能写到阿凤之事,然亦有阿凤在彼处手忙心忙矣,观此回可知。凤姐又笑道:“今日大嫂子来,请我明日过去逛逛,明日倒没有什么事情。”王夫人道:“有事没事都害不着什么。每常他来请,有我们,你自然不便意。他既不请我们,单请你,可知是他诚心叫你散淡散淡,别辜负了他的心,便有事,也该过去才是。”凤姐答应了。当下李纨、迎、探等姐妹们亦来定省毕,各自归房无话。
次日,凤姐梳洗了,先回王夫人毕,方来辞贾母。宝玉听了,也要跟了逛去。凤姐只得答应,立等着换了衣服,姐儿两个坐了车,一时进入宁府。早有贾珍之妻尤氏与贾蓉之妻秦氏婆媳两个,引了多少姬妾、丫鬟、媳妇等接出仪门。那尤氏一见了凤姐,必先笑嘲一阵,一手携了宝玉同入上房来归坐。秦氏献茶毕,凤姐因说:“你们请我来作什么?有什么好东西孝敬我,就快献上来,我还有事呢。”尤氏、秦氏未及答话,地下几个姬妾先就笑说:“二奶奶,今儿不来就罢,既来了就依不得二奶奶了。”正说着,只见贾蓉进来请安。宝玉因问:“大哥哥今日不在家么?”尤氏道:“出城与老爷请安去了。可是你怪闷的,坐在这里作什么?何不也去逛逛?”
秦氏笑道:“今儿巧,上回宝叔立刻要见的我那兄弟,他今儿也在这里,【眉批】欲出鲸卿,却先小妯娌闲闲一聚,随笔带出,不见一丝作造。想在书房里呢,宝叔何不去瞧一瞧?”宝玉听了,即便下炕要走。尤氏、凤姐都忙说:“好生着,忙什么!”一面便吩咐好生小心跟着他,别委屈着他,倒比不得跟了老太太过来就罢了。“委屈”二字极不通,却是至情,写愚妇至矣!凤姐说道:“既这么着,何不请进这秦小爷来,我也瞧一瞧。难道我见不得他不成?”尤氏笑道:“罢,罢!可以不必见他。比不得咱们家的孩子们,胡打海摔的惯了。卿家“胡打海摔”,不知谁家方珍怜珠惜?此极相矛盾却极入情,盖大家妇人口吻如此。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的惯了,乍见了你这破落户,还被人笑话死了呢!”凤姐笑道:自负得起。“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话就罢了,竟叫这小孩子笑话我不成?”贾蓉笑道:“不是这话,他生的腼腆,没见过大阵仗儿。婶子见了,没的生气。”凤姐啐道:“他是哪吒,我也要见一见!别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带来我看,给你一顿好嘴巴。”【眉批】此等处写阿凤之放纵,是为后回伏线。贾蓉笑嘻嘻的说:“我不敢扭着,就带他来。”
说着,果然出去带进一个小后生来。较宝玉略瘦些,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似在宝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腼腆含糊,慢向凤姐作揖问好。凤姐喜的先推宝玉,笑道:“比下去了!”不知从何处想来。便探身一把携了这孩子的手,就命他身旁坐了,慢慢问他年纪、读书等事,分明写宝玉,却先偏写阿凤。方知他学名唤秦钟。设云情种。古诗云:“未嫁先名玉,来时本性秦。”二语便是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早有凤姐的丫鬟媳妇们见凤姐初会秦钟,并未备得表礼来,遂忙过那边去告诉平儿。平儿知道凤姐与秦氏厚密,虽是小后生家,亦不可太俭,遂自作主意,拿了一匹尺头、两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交付与来人送过去。凤姐犹笑说“太简薄”等语。秦氏等谢毕。一时吃过饭,尤氏、凤姐、秦氏等抹骨牌。不在话下。一人不落,又带出强将手下无弱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