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4)
贾政道:“此处这所房子,无味的很。”先故顿此一笔,使后文愈觉生色,未扬先抑之法。盖钗、颦对峙,有甚难写者。因而步入门时,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而且一株花木也无。更奇妙!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更妙!或如翠带飘飖,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前三处皆还在人意之中,此一处则今古书中未见之工程也。连用几“或”字,是从昌黎《南山诗》中学得。贾政不禁道:“有趣!前有“无味”二字,及云“有趣”二字,更觉生色,更觉重大。只是不大认识。”有的说:“是薜荔、藤萝。”贾政道:“薜荔、藤萝不得如此异香。”宝玉道:“果然不是。这些之中也有藤萝、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芜,那一种大约是茝兰,这一种大约是清葛,那一种是金䔲草,这一种是玉蕗藤,红的自然是紫芸,绿的定是青芷。金䔲草,见《字汇》。玉蕗,见《楚辞》“菎蕗杂于黀蒸”。茝、葛、芸、芷,皆不必注,见者太多。此书中异物太多,有人生之未闻未见者,然实系所有之物,或名差理同者亦有之。想来《离骚》、《文选》等书上所有的那些异草,也有叫做什么藿蒳薹荨的,也有叫做什么纶组紫绛的,还有石帆、水松、扶留等样,左太冲《吴都赋》。又有叫什么绿荑的,还有什么丹椒、蘼芜、风连。以上《蜀都赋》。如今年深岁改,人不能识,故皆像形夺名,渐渐的唤差了,也是有的。”自实注一笔,妙!未及说完,贾政喝道:“谁问你来!”又一样止法。唬的宝玉倒退,不敢再说。
贾政因见两边倶是抄手游廊,便顺着游廊步入。只见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四面出廊,绿窗油壁,更比前几处清雅不同。贾政叹道:“此轩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名香矣。前二处,一曰月下读书,一曰勾引起归农之意,此则操琴煮茶,断语皆妙。此造已出意外,诸公必有佳作新题,以颜其额,方不负此。”众人笑道:“再莫若‘兰风蕙露’贴切了。”贾政道:“也只好用这四字。其联若何?”一人道:“我倒想了一对,大家批削改正。”念道是:
麝兰芳霭斜阳院,杜若香飘明月洲。
众人道:“妙则妙矣,只是‘斜阳’二字不妥。”那人道:“古人诗云‘蘼芜满手泣斜晖’。”众人道:“颓丧,颓丧。”又一人道:“我也有一联,诸公评阅评阅。”因念道:
三径香风飘玉蕙,一庭明月照金兰。此二联皆不过为钓宝玉之饵,不必认真批评。
贾政拈髯沉吟,意欲也题一联。忽抬头见宝玉在旁不敢则声,因喝道:“怎么你应说话时又不说了?还要等人请教你不成!”宝玉听说,便回道:“此处并没有什么‘兰麝’、‘明月’、‘洲渚’之类,若要这样着迹说起来,就题二百联也不能完。”贾政道:“谁按着你的头,叫你必定说这些字样呢?”宝玉道:“如此说,匾上则莫若‘蘅芷清芬’四字。”对联则是:
吟成荳蔻才犹艳,睡足酴醿梦也香。实佳。
贾政笑道:“这是套的‘书成蕉叶文犹绿’,不足为奇。”众客道:“李太白‘凤凰台’之作,全套‘黄鹤楼’,这一位蔑翁更有意思。只要套得妙。如今细评起来,方才这一联,竟比‘书成蕉叶’犹觉幽娴活泼。视‘书成’之句,竟似套此而来。”贾政笑说:“岂有此理!”
说着,大家出来。行不多远,则见崇阁巍蛾,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纡,青松拂檐,玉栏绕砌,金辉兽面,彩焕螭头。贾政道:“这是正殿了,想来此殿在园之正中。按园不是殿方之基,西北一带通贾母卧室后,可知西北一带是多宽出一带来的,诸钗始便于行也。只是太富丽了些。”众人都道:“要如此方是。虽然贵妃崇节尚俭,天性恶繁悦朴,写出贾妃身分天性。然今日之尊,礼仪如此,不为过也。”一面说,一面走,只见正面正面,细。现出一座玉石牌坊来,上面龙蟠螭护,玲珑凿就。贾政道:“此处书以何文?”众人道:“必是‘蓬莱仙境’方妙。”贾政摇头不语。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眉批】一路顺顺逆逆,已成千邱万壑之景,若不有此一段大江截住,直成一盆景矣。作者从何落笔着想!倒像那里曾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那年月日的事了。仍归于葫芦一梦之太虚玄境。贾政又命他作题,宝玉只顾细思前景,全无心于此了。众人不知其意,只当他受了这半日的折磨,精神耗散,才尽词穷了;再要考难逼迫,着了急,或生出事来,倒不便。遂忙都劝贾政:“罢,罢,明日再题罢了。”贾政心中也怕贾母不放心,一笔不漏。遂冷笑道:“你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时了。也罢,限你一日,明日若再不能,我定不饶。这是要紧一处,更要好生作来!”
说着,引人出来,再一观望,原来自进门起,所行至此,才游了十之五六。总住,妙!伏下后文所补等处。若都入此回写完,不独太繁,使后文冷落,亦且非《石头记》之笔。又值人来回,有雨村处遣人回话。又一紧,故不能终局也。此处渐渐写雨村亲切,正为后文地步。伏脉千里,横云断岭法。贾政笑道:“此数处不能游了。虽如此,到底从那一边出去,纵不能细观,也可稍览。”说着,引客行来,至一大桥前,见水如晶帘一般奔入。原来这桥便是通外河之闸,引泉而入者。写出水源,要紧之极!近之画家着意于山,若不讲水。又造园圃者,惟知弄莽憨顽石壅笨冢,辄谓之景,皆不知水为先着。此园大概一描处处未尝离水,盖又未写明水之从来,今终补出,精细之至!贾政因问:“此闸何名?”宝玉道:“此乃沁芳泉之正源,就名‘沁芳闸’。”究竟只一脉,赖人力引导之功。园不易造,景非泛写。贾政道:“胡说!偏不用‘沁芳’二字。”此以下皆系文终之余波,收的方不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