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2)
幸而袭人家不远,不过一半里路程,展眼已到门前。茗烟先进去叫袭人之兄花自芳。随姓成名,随手成文。彼时袭人之母接了袭人与几个外甥女儿、一树千枝,一源万派,无意随手,伏脉千里。几个侄女儿来家,正吃果茶。听见外面有人叫“花大哥”,花自芳忙出去看时,见是他主仆两个,唬的惊疑不止,连忙抱下宝玉来,在院内嚷道:“宝二爷来了!”别人听见还可,袭人听了,也不知为何,忙跑出来迎着宝玉,一把拉着问:“你怎么来了?”宝玉笑道:“我怪闷的,来瞧瞧你作什么呢。”袭人听了,才放下心来,精细周到。“嗐”了一声,笑道:转至“笑”字,妙,神!“你也特胡闹了,该说,说得是。可作什么来呢!”一面又问茗烟:“还有谁跟来?”细!茗烟笑道:“别人都不知,就只我们两个。”袭人听了,复又惊慌,是必有之神理,非特故作顿挫。说道:“这还了得!倘或碰见了人,或是遇见了老爷,街上人挤车碰,马轿纷纷的,若有个闪失,也是顽得的!你们的胆子比斗还大。都是茗烟调唆的,回去我定告诉嬷嬷们打你。”该说,说的更是。脂砚。茗烟撅了嘴道:“二爷骂着打着,叫我引了来,这会子推到我身上。我说别来罢。不然,我们还去罢。”茗烟贼。花自芳忙劝:“罢了,已是来了,也不用多说了。只是茅檐草舍,又窄又脏,爷怎么坐呢?”
袭人之母也早迎了出来。袭人拉了宝玉进去。宝玉见房中三五个女孩儿,见他进来,都低了头,羞惭惭的。花自芳母子两个百般怕宝玉冷,又让他上炕,又忙另摆果桌,又忙倒好茶。连用三“又”字,上文一个“百般”,神理活现。脂砚。袭人笑道:“你们不用白忙,妙!不写袭卿忙,正是忙之至。若一写袭人忙,便是庸俗小派了。我自然知道:果子也不用摆,也不敢乱给东西吃。”如此至微至小中便带出世家常情,他书写不及此。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了铺在一个炕上,宝玉坐了;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与宝玉怀内;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叠用四“自己”字,写得宝、袭二人素日如何亲洽,如何尊荣,此时一盘托出。盖素日身居侯府绮罗锦绣之中,其安富尊荣之宝玉,亲密浃洽勤慎委婉之袭人,是分所应当,不必写者也。今于此一补,更见其二人平素之情义,且暗透此回中所有母女兄长欲为赎身、角口等未到之过文。彼时他母兄已是忙另齐齐整整摆上一桌子果品来。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补明宝玉自幼何等娇贵。以此一句,留与下部后数十回“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等处对看,可为后生过分之戒。叹叹!因笑道:“既来了,没有空去之理,好歹尝一点儿,也是来我家一趟。”得意之态,是才与母兄较争以后之神理,最细。说着,便拈了几个松子穰,惟此品稍可一拈,别品便大错了。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着送与宝玉。
宝玉看见袭人两眼微红,粉光融滑,八字画出才收泪之一女儿,是好形容,且是宝玉眼中意中。因悄问袭人:“好好的哭什么?”袭人笑道:“何尝哭,才迷了眼揉的。”因此便遮掩过了。伏下后文所补未到多少文字。当下宝玉穿着大红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裘排穗褂。袭人道:“你特为往这里来又换新服,他们指晴雯、麝月等。就不问你往那去的?”必有是问。阅此则又笑尽小说中无故家常穿红挂绿绮绣绫罗等语,自谓是富贵语,究竟反是寒酸话。宝玉笑道:“珍大爷那里去看戏换的。”袭人点头。又道:“坐一坐就回去罢,这个地方不是你来的。”宝玉笑道:“你就家去才好呢,我还替你留着好东西呢。”生员切己之事。袭人悄笑道:“悄悄的,叫他们听着,什么意思?”想见二人素日情常。一面又伸手从宝玉项上将通灵玉摘了下来,向他姊妹们笑道:“你们见识见识!时常说起来都当希罕,恨不能一见,今儿可尽力瞧了再瞧。什么希罕物儿,也不过是这么个东西!”行文至此固好看之极,且勿论。按此言固是袭人得意之话,盖言你等所希罕不得一见之宝,我却常守常见,视为平物。然余今窥其用意之旨,则是作者借此正为贬玉,原非大观者也。【眉批】自“一把拉住”至此诸形景动作,袭卿有意微露绛芸轩中隐事也。说毕,递与他们传看了一遍,仍与宝玉挂好。又命他哥哥去或雇一乘小轿,或雇一辆小车,送宝玉回去。花自芳道:“有我送去,骑马也不妨了。”只知保重耳。袭人道:“不为不妨,为的是碰见人。”细极!
花自芳忙去雇了一顶小轿来,众人也不敢相留,只得送宝玉出去。袭人又抓果子与茗烟,又把些钱与他买花炮放,教他:“不可告诉人,连你也有不是。”一直送宝玉至门前,看着上轿,放下轿帘。花、茗二人牵马跟随。来至宁府街,茗烟命住轿,向花自芳道:“须等我同二爷还到东府里混一混,才好过去的,不然,人家就疑惑了。”花自芳听说有理,忙将宝玉抱出轿来,送上马去。宝玉笑说:“倒难为你了。”公子口气。于是仍进后门来。俱不在话下。
却说宝玉自出了门,他房中这些丫鬟们都越性恣意的顽笑,也有赶围棋的,也有掷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瓜子皮。偏奶母李嬷嬷拄拐进来请安,瞧瞧宝玉,见宝玉不在家,丫头们只顾顽闹,十分看不过,人人都看不过,独宝玉看得过。因叹道:“只从我出去了,不大进来,你们越发没个样儿了,说得是,原该说。别的妈妈们越不敢说你们了。补明好。宝玉虽不吃乳,岂无伴从之媪妪哉?那宝玉是个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家的。用俗语入,妙!只知嫌人家脏,这是他的屋子,由着你们糟蹋,越不成体统了。”所以为今古未有之一宝玉。这些丫头们明知宝玉不讲究这些,二则李嬷嬷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调侃入微,妙妙!如今管他们不着,因此只顾顽,并不理他。那李嬷嬷还只管问“宝玉如今一顿吃多少饭”、“什么时辰睡觉”等语。可叹。丫头们总胡乱答应。有的说:“好一个讨厌的老货!”实在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