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3)
李嬷嬷又问道:“这盖碗里是酥酪,怎不送与我去?我就吃了罢。”说毕,拿匙就吃。写龙钟奶姆,便是龙钟奶姆。一个丫头道:“快别动!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过下无痕。回来又惹气了。照应茜雪枫露茶前案。你老人家自己承认,别带累我们受气。”这等话语声口,必是晴雯无疑。李嬷嬷听了,又气又愧,便说道:“我不信他这样坏了。别说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这个值钱的,也是应该的。难道待袭人比我还重?难道他不想想怎么长大了?我的血变的奶,吃的长这么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气了?我偏吃了,看怎么样!你们看袭人不知怎样,那是我手里调理出来的毛丫头,什么阿物儿!”虽暂委屈唐突袭卿,然亦怨不得李媪。一面说,一面赌气将酥酪吃尽。又一丫头笑道:“他们不会说话,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气。宝玉还时常送东西孝敬你老去,岂有为这个不自在的。”听这声口必是麝月无疑。李嬷嬷道:“你们也不必妆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照应前文,又用一“撵”字,屈杀宝玉。然在李媪心中口中毕肖。明儿有了不是,我再来领!”说着,赌气去了。过至下回。
少时,宝玉回来,命人去接袭人。只见晴雯躺在床上不动,娇态已惯。宝玉因问:“敢是病了?再不然输了?”秋纹道:“他倒是赢的。谁知李老太太来了,混输了,他气的睡去了。”宝玉笑道:“你别和他一般见识,由他去就是了。”说着,袭人已来,彼此相见。袭人又问宝玉何处吃饭,多早晚回来,又代母妹问诸同伴姊妹好。一时换衣卸妆。宝玉命取酥酪来,丫鬟们回说:“李奶奶吃了。”宝玉才要说话,袭人便忙笑道:“原来是留的这个,多谢费心。前儿我吃的时候好吃,吃过了好肚子疼,足闹的吐了才好。他吃了倒好,搁在这里倒白糟蹋了。与前文失手碎钟遥对。通部袭人皆是如此,一丝不错。我只想风干栗子吃,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床。”必如此方是。
宝玉听了,信以为真,方把酥酪丢开,取栗子来,自向灯前检剥。一面见众人不在房中,乃笑问袭人道:“今儿那个穿红的是你什么人?”若见过女儿之后没有一段文字,便不是宝玉,亦非《石头记》矣。袭人道:“那是我两姨妹子。”宝玉听了,赞叹了两声。这一赞叹又是令人囫囵不解之语,只此便抵过一大篇文字。袭人道:“叹什么?只一“叹”字,便引出“花解语”一回来。我知道你心里的缘故,想是说他那里配红的。”补出宝玉素喜红色,这里激语。宝玉笑道:“不是,不是。那样的不配穿红的,谁还敢穿?活宝玉。我因为见他实在好的很,怎么也得他在咱们家就好了?”妙谈妙意。袭人冷笑道:“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还要拣‘实在好’的丫头才往你家来?”妙答。宝玉并未说“奴才”二字,袭人连补“奴才”二字,最是劲节。怨不得作此语。宝玉听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说往咱们家来,必定是奴才不成?勉强,如闻。说亲戚就使不得?”更强。袭人道:“那也搬配不上。”说的是。宝玉便不肯再说,只是剥栗子。袭人笑道:“怎么不言语了?想是我才冒撞冲犯了你。明儿赌气花几两银子买他们进来就是了。”总是故意激他。宝玉笑道:“你说的话,怎么叫我答言呢?我不过是赞他好,正配生在这深堂大院里,没的我们这种浊物妙号,后文又曰须眉浊物之称。今古未有之一人,始有此今古未有之妙称妙号。倒生在这里。”这皆宝玉意中心中确实之念,非前勉强之词,所以谓今古未有之一人耳。听其囫囵不解之言,察其幽微感触之心,审其痴妄委婉之意,皆今古未见之人,亦是未见之文字,说不得贤,说不得愚,说不得不肖,说不得善,说不得恶,说不得正大光明,说不得混帐恶赖,说不得聪明才俊,说不得庸俗平凡,说不得好色好淫,说不得情痴情种,恰恰只有一颦儿可对。令他人徒加评论,总未摸着他二人是何等脱胎,何等心臆,何等骨肉。余阅此书亦爱其文字耳,实亦不能评出此二人终是何等人物。后观“情榜”评曰:“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此二评自在评痴之上,亦属囫囵不解,妙甚!袭人道:“他虽没这造化,倒也是娇生惯养的呢,我姨爹姨娘的宝贝。如今十七岁,各样的嫁妆都齐备了,明年就出嫁。”所谓不入耳之言是也。
宝玉听了“出嫁”二字,不禁又“嗐”了两声。宝玉心思,另是一样,余前评可见。正是不自在,又听袭人叹道:袭人亦叹,自有别论。“只从我来这几年,姊妹们都不得在一处。如今我要回去了,他们又都去了。”宝玉听这话内有文章,余亦如此。不觉吃一惊,余亦吃惊。忙丢下栗子,问道:“怎么,你如今要回去了?”袭人道:“我今儿听见我妈和哥哥商议,教我再耐烦一年,明年他们上来,就赎我出去的呢。”即余今日犹难为情,况当日之宝玉哉?宝玉听了这话,越发怔了,因问:“为什么要赎你?”袭人道:“这话奇了!我又比不得是你这里的家生子儿。一家子都在别处,独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是个了局?”说得极是。宝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难。”是头一句驳,故用贵公子声口,无理。袭人道:“从来没这道理。便是朝廷宫里,也有个定例,或几年一选,几年一入,也没有个长远留下人的理,别说你了!”一驳,更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