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1)
有客题《红楼梦》一律,失其姓氏,惟见其诗意骇警,故录于斯:
自执金矛又执戈,自相狀戮自张罗。
茜纱公子情无限,脂砚先生恨几多。
是幻是真空历遍,闲风闲月枉吟哦。
情机转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
凡是书题者不少,此为绝调。诗句警拔,且深知拟书底里,惜乎失名矣!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见后卅回,犹不见此之妙。此曰“娇嗔箴宝玉”、“软语救贾琏”,后曰“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今只从二婢说起,后则直指其主。然今日之袭人、之宝玉,亦他日之袭人、他日之宝玉也。今日之平儿、之贾琏,亦他日之平儿、他日之贾琏也。何今日之玉犹可箴,他日之玉已不可箴耶?今日之琏犹可救,他日之琏已不能救耶?箴与谏无异也,而袭人安在哉?宁不悲乎!救与强无别也,今因平儿救,此日阿凤英气何如是也?他日之强,何身微运蹇,展眼何如彼耶?甚矣!人世之变迁如此,光阴倏尔如此!
今日写袭人,后文写宝钗;今日写平儿,后文写阿凤。文是一样情理,景况光阴,事却天壤矣!多少恨泪洒出此两回书。
此回袭人三大功,直与宝玉一生三大病映射。
话说史湘云跑了出来,怕林黛玉赶上,宝玉在后忙说:“仔细绊跌了!那里就赶上了?”林黛玉赶到门前,被宝玉叉手在门框上拦住,笑劝道:“饶他这一遭罢。”林黛玉搬着手说道:“我若饶过云儿,再不活着!”湘云见宝玉拦住门,料黛玉不能出来,写得湘云与宝玉又亲厚之极,却不见疏远黛玉,是何情思耶?便立住脚笑道:“好姐姐,饶我这一遭罢!”恰值宝钗来在湘云身后,也笑道:“我劝你两个看宝兄弟分上,都丢开手罢。”好极,妙极!玉、颦、云三人已难解难分,插入宝钗云“我劝你两个看宝玉兄弟分上”,话只一句,便将四人一齐笼住,不知孰远孰近,孰亲孰疏,真好文字。黛玉道:“我不依。你们是一气的,都戏弄我不成!”活是颦儿口吻,虽属尖利,真实堪爱堪怜。宝玉劝道:“谁敢戏弄你!你不打趣他,他焉敢说你?”好!二“你”字连二“他”字,华灼之至。四人正难分解,好!前三人,今忽四人,俱是书中正眼,不可少矣。有人来请吃饭,方往前边来。好文章!正是闺中女儿口角之事。若只管谆谆不已,则成何文矣!那天早又掌灯时分,王夫人、李纨、凤姐、迎、探、惜等都往贾母这边来,大家闲话了一回,各自归寝。湘云仍往黛玉房中安歇。前文黛玉未来时,湘云、宝玉则随贾母。今湘云已去,黛玉既来,年岁渐成,宝玉各自有房,黛玉亦各有房,故湘云自应同黛玉一处也。
宝玉送他二人到房,那天已二更多时,袭人来催了几次,方回自己房中来睡。次日天明时,便披衣靸鞋往黛玉房中来,不见紫鹃、翠缕二人,只见他姊妹两个尚卧在衾内。那林黛玉写黛玉身分。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一个睡态。那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掠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又一个睡态。写黛玉之睡态,俨然就是娇弱女子,可怜。湘云之态,则俨然是个娇态女儿,可爱。真是人人俱尽,个个活跳,吾不知作者胸中埋伏多少裙钗。宝玉见了,叹道:“叹”字奇!除玉卿外,世人见之,自曰喜也。“睡觉还是不老实!回来风吹了,又嚷肩窝疼了。”一面说,一面轻轻的替他盖上。林黛玉早已醒了,不醒不是黛玉了。觉得有人,就猜着定是宝玉,因翻身一看,果中其料。因说道:“这早晚就跑过来作什么?”宝玉笑道:“这天还早呢!你起来瞧瞧。”黛玉道:“你先出去!让我们起来。”一丝不乱。宝玉听了,转身出至外边。
黛玉起来叫醒湘云,二人都穿了衣服。宝玉复又进来,坐在镜台旁边,只见紫鹃、雪雁进来伏侍梳洗。湘云洗了面,翠缕便拿残水要泼,宝玉道:“站着,我趁势洗了就完了,省得又过去费事。”说着便走过来,弯腰洗了两把。妙在“两把”。紫鹃递过香皂去,宝玉道:“这盆里的就不少,不用搓了。”再洗了两把,便要手巾。在怡红何其费事多多。翠缕道:“还是这个毛病儿,多早晚才改?”冷眼人旁点,一丝不漏。宝玉也不理,忙忙的要过青盐擦了牙,嗽了口,完毕,见湘云已梳完了头,便走过来笑道:“好妹妹,替我梳上头罢!”湘云道:“这可不能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先时怎么替我梳了呢?”湘云道:“如今我忘了,【眉批】“忘了”二字在娇憨。怎么梳呢?”宝玉道:“横竖我不出门,又不带冠子勒子,不过打几根散辫子就完了。”说着,又千妹妹万妹妹的央告。【眉批】口中自是应声而出,捉笔人却从何处设想而来,成此天然对答。壬午九月。湘云只得扶过他的头来,一一梳篦。在家不戴冠,并不总角,只将四围短发编成小辫,往顶心发上归了总,编一根大辫,红绦结住。自发顶至辫稍,一路四颗珍珠,下面有金坠脚。湘云一面编着,一面说道:“这珠子只三颗了,这一颗不是的。梳头亦有文字,前已叙过,今将珠子一穿插,却天生有是事。我记得是一样的,怎么少了一颗?”宝玉道:“丢了一颗。”湘云道:“必定是外头去掉下来,不防被人拣了去,倒便宜他。”妙谈。道“倒便宜他”四字,是大家千金口吻。近日多用“可惜了的”四字。今失一珠,不闻此四字,妙极,是极!【眉批】“倒便宜他”四字与“忘了”二字是一气而来,将一侯府千金白描矣。畸笏。黛玉一旁盥手,冷笑道:“也不知是真丢了,也不知是给了人厢什么戴去了!”纯用画家烘染法。宝玉不答,有神理,有文章。因镜台两边俱是妆奁等物,顺手拿起来赏玩,何赏玩也?写来奇特。不觉又顺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边送,是袭人劝后余文。因又怕史湘云说。好极!的是宝玉也。正犹豫间,湘云果在身后看见,一手掠着辫子,便伸手来“拍”的一下,从手中将胭脂打落,说道:“这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过!”前翠缕之言并非白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