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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2)

书名:红楼梦:经典插图评点本(全二册)本章字数:2493

一语未了,只见袭人进来,看见这般光景,已是梳洗过了,只得回来自己梳洗。忽见宝钗走来,因问:“宝兄弟那去了?”袭人含笑道:“宝兄弟那里还有在家里的工夫!”宝钗听说,心中明白。又听袭人叹道:“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宝钗听了,心中暗忖道:“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他说话,倒有些识见。”此是宝卿初试,已下渐成知己,盖宝卿从此心察得袭人果贤女子也。宝钗便在坑上坐了,好!逐回细看,宝卿待人接物,不疏不亲,不远不近。可厌之人,亦未见冷淡之态,形诸声色;可喜之人,亦未见醴密之情,形诸声色。今日便在炕上坐了,盖深取袭卿矣。二人文字,此回为始。详批于此,诸公请记之。慢慢的闲言中套问他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四字包罗许多文章笔墨,不似近之开口便云“非诸女子之可比”者。此句大坏。然袭人故佳矣,不书此句是大手眼。

一时宝玉来了,宝钗方出去。奇文。写得钗、玉二人形景较诸人皆近,何也?宝玉之心,凡女子前不论贵贱,皆亲密之至。岂于宝钗前反生远心哉?盖宝钗之行止,端肃恭严,不可轻犯,宝玉欲近之,而恐一时冒渎,故不敢狎犯也。宝钗待下愚,尚且和平亲密,何反于兄弟前有远心哉?盖宝玉之形景已泥于闺阁。近之则恐不逊,反成远离之端也。故二人之远,实相近之至也。至颦儿于宝玉实近之至矣,却远之至也。不然,后文如何反较胜角口诸事,皆出于颦哉,以及宝玉砸玉,颦儿之泪枯,种种孽障,种种忧忿,皆情之所陷,更何辩哉?此一回将宝玉、袭人、钗、颦、云等行止大概一描,已启后大观园中文字也。今详批于此,后久不忽矣。钗与玉远中近,颦与玉近中远,是要紧两大股,不可粗心看过。宝玉便问袭人道:“怎么宝姐姐和你说的这么热闹,见我进来就跑了?”此问必有。问一声不答,再问时,袭人方道:“你问我么?我那里知道你们的原故!”宝玉听了这话,见他脸上气色非往日可比,便笑道:“怎么动了真气?”宝玉如此。袭人冷笑道:“我那里敢动气!只是从今以后别进这屋子了。横竖有人伏侍你,再别来支使我!我仍旧还伏侍老太太去。”一面说,一面便在炕上合眼倒下。醋妒妍憨假态,至矣尽矣。观者但莫认真此态为幸。宝玉见了这般景况,深为骇异,好!可知未尝见袭人之如此技艺也。禁不住赶来劝慰。那袭人只管合了眼不理。与颦儿前番娇态如阿?愈觉可爱犹甚。宝玉无了主意,因见麝月进来,偏麝月来,好文章。便问道:“你姐姐怎么了?”如见如闻。麝月道:“我知道么?问你自己便明白了。”又好麝月。宝玉听说,呆了一回,自觉无趣,便起身叹道:“不理我罢,我也睡去。”说着,便起身下炕,到自己床上歪下。袭人听他半日无动静,微微的打齁,真乎,诈乎?料他睡着,便起身拿一领斗篷来,替他刚压上,只听“忽”的一声,文是好文,唐突我袭卿,吾不忍也。宝玉便掀过去,也仍合目妆睡。写得烂熳。袭人明知其意,便点头冷笑道:“你也不用生气,从此后我只当哑子,再不说你一声儿,如何?”宝玉禁不住起身问道:“我又怎么了?你又劝我。你劝我也罢了,才刚又没见你劝我,一进来你就不理我,赌气睡了。我还摸不着是什么,这会子你又说我恼了。这是委屈了石兄。我何尝听见你劝我什么话了?”袭人道:“你心里还不明白,还等我说呢!”亦是囫囵语,却从有生以来肺腑中出,千斤重。【眉批】《石头记》每用囫囵语处,无不精绝奇绝,且总不觉相犯。壬午九月,畸笏。

正闹着,贾母遣人来叫他吃饭,方往前边来,胡乱吃了半碗,仍回自己房中。只见袭人睡在外头炕上,麝月在旁边抹骨牌。宝玉素知麝月与袭人亲厚,一并连麝月也不理,揭起软帘自往里间来。麝月只得跟进来。宝玉便推他出去,说:“不敢惊动你们。”麝月只得笑着出来,唤了两个小丫头进来。宝玉拿一本书,歪着看了半天,因要茶,抬头只见两个小丫头在地下站着。一个大些儿的生得十分水秀,二字奇绝!多少娇态,包括一尽。今古野史中,无有此文也。宝玉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丫头便说:“叫蕙香。”也好。宝玉便问:“是谁起的?”

蕙香道:“我原叫芸香的,原俗。是花大姐姐改了蕙香。”宝玉道:“正经该叫‘晦气’罢了,什么蕙香呢!”好极。趣极!又问:“你姊妹几个?”蕙香道:“四个。”宝玉道:“你第几?”蕙香道:“第四。”宝玉道:“明儿就叫‘四儿’,不必什么‘蕙香’、‘兰气’的。那一个配比这些花,没的玷辱了好名好姓。”“花袭人”三字在内,说的有趣。一面说,一面命他倒了茶来吃。袭人和麝月在外间听了抿嘴而笑。一丝不漏,好精神。

这一日,宝玉也不大出房,此是袭卿第一功劳也。也不和姊妹、丫头等厮闹,此是袭卿第二功劳也。自己闷闷的,只不过拿着书解闷,或弄笔墨;此虽未必成功,较往日终有微补小益,所谓袭卿有三大功也。也不使唤众人,只叫四儿答应。谁知四儿是个聪敏乖巧不过的丫头,又是一个有害无益者。作者一生为此所误,批者一生亦为此所误,于开卷凡见如此人,世人故为喜,余反抱恨。盖四字误人甚矣。被误者深感此批。见宝玉用他,他变尽方法笼络宝玉。他好,但不知袭卿之心思何如?至晚饭后,宝玉因吃了两杯酒,眼饧耳热之际,若往日则有袭人等大家喜笑有兴,今日却冷清清的一人对灯,好没兴趣。待要赶了他们去,又怕他们得了意,以后越发来劝;宝玉恶劝,此是第一大病也。若拿出做上的规矩来镇唬,似乎无情太甚。宝玉重情不重礼,此是第二大病也。说不得横心只当他们死了,横竖自然也要过的。便权当他们死了,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此意却好,但袭卿辈不应如此弃也。宝玉之情,今古无人可比固矣。然宝玉有情极之毒,亦世人莫忍为者,看至后半部,则洞明矣。此是宝玉三大病也。宝玉有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有“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为僧哉?玉一生偏僻处。因命四儿剪灯烹茶,自己看了一回《南华经》。正看至《外篇·胠箧》一则,其文曰:

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 工垂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